清晨的运河区还弥漫着一夜沉淀下来的煤灰和湿冷雾气。

伊卡牵着萨莉小小的、冰凉的手,走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

小丫头裹在一件对她来说过大的旧外套里,像一只受惊的鹌鹑,苍白的小脸半藏在兜帽的阴影下,眼睛空洞地望着脚下移动的路面,对外界的喧嚣置若罔闻。

她昨夜又惊厥了,尖叫着醒来,满身冷汗,直到尤兰达冰冷的安抚才缓缓平息。

伊卡看着萨莉的样子,心里揪成一团。他不奢望这时代有什么“精神病学”,但他记得芸芝……不,是医生那种奇特的、带着草药味的安抚似乎能触及一些非理性的角落。

而且,也许……能顺便看看芸芝本人?昨晚她那样负伤回来,阿爹肯定担心坏了。

杏林堂那扇褪色的红漆门安静地开着,清晨的阳光斜射进去,照亮了浮动的微尘。柜台后,百子柜沉默矗立,带着岁月沉淀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香,陈皮、甘草、熟地黄……混合着干净的草木灰和微微的炉火气,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的氛围。

一个温婉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用一把小巧精致的黄铜秤,仔细地称量着小格子抽屉里倒出的细碎药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斜襟薄袄,外面罩着一件同样干净的米白色围裙。乌黑柔顺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固定,一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侧。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她侧身转来。那张脸,正是陈芸芝。

但与昨夜银行中白发金瞳、气势凌厉如寒冰出鞘的艾米莉亚截然不同。此刻的她,眉眼低垂,神情宁静温和,带着一种仿佛浸透了草药汁液的、温良恭俭的柔润光泽。

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如同初春冰雪初融时溪涧旁悄然绽放的第一朵山茶花,干净而不张扬。

“温莱特医生?您早。”伊卡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些,拉着萨莉走进门。他能感觉到身边的小丫头似乎因为这安静熟悉的药铺气息,绷紧的身体松弛了一点点。

芸芝抬起头,目光触及伊卡和躲在伊卡身后的萨莉时,那对黑白分明的杏眸里清晰地流露出一丝纯粹的讶然和关切。

“啊!伊卡先生!萨莉姑娘!”她的声音如同溪流碰撞卵石般清亮悦耳,却又温婉得恰到好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热诚,“快请进来坐!外面凉。”她放下手中的小铜秤和药纸,脚步轻盈地迎过来,自然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指尖可能沾染的浮尘。

她的目光落在萨莉身上,尤其在她那苍白憔悴、眼睛躲闪的小脸上停留片刻,那份忧色真切而自然,“萨莉姑娘看着……像是没睡安稳?小脸上没血色。”

她蹲下身,动作轻柔流畅得像拂过琴弦的丝绢,视线尽量与萨莉平视,脸上绽放的笑容温柔似水,带着一种神奇的感染力。

这个姿势,这个笑容,她在“训练”中演练过无数次,早已刻入骨髓,融入了骨子里那份存续的温良。

她伸出手,似乎想轻轻摸摸萨莉的额头试探温度,但极有分寸地在萨莉警惕地缩头前停住了,改成了轻轻帮萨莉拢了拢过大的兜帽,动作细腻轻柔如同呵护一朵易碎的露珠。

“可怜见儿的,”她语调轻缓,带着安抚人心的韵律,“快跟我到里间坐,阿爹刚才熬了一锅红枣姜茶,喝点暖暖身子压压惊。女孩子家,气血亏了可不好。”这番话家常又体贴,透着女性长辈特有的关怀,没有丝毫昨晚那种迫人的凌厉气息。

伊卡看着眼前这个温言软语的芸芝,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几乎要将昨夜银行里那个蓝裙白发、剑光如雪的可怕身影从脑子里抹去。他定了定神,拉着不太情愿、却又因为那份温柔而少了点抵触的萨莉跟着芸芝走向药铺后面那间兼做看诊和会客的温暖小屋。

小屋里生着一只小小的铜炉,药气混合着红枣姜茶的甜香弥漫开来。芸芝手脚麻利地捧来几杯热气腾腾、熬得浓浓的茶汤。

她的手异常稳定,递茶的动作优雅舒缓,拇指微微内敛轻托杯壁,另外三根手指虚扶杯身,那是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表达尊敬与端方娴静的体态动作,每一处弧度都恰到好处,赏心悦目。

她先小心翼翼地吹凉了给萨莉的那一杯,轻轻放在小丫头面前的小几上。

“来,萨莉,小心烫嘴哦。”语气柔得像哄自家小孩。

伊卡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温暖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确实很舒服。他看了看一旁依旧低着头、但紧绷的身体似乎更松弛一点的萨莉,对芸芝道,“温莱特医生,今天主要是想请您给萨莉……看看。这孩子……晚上总是不安宁。”

伊卡斟酌着用词,尽量避免用“疯癫”、“撞邪”之类可能刺激到人的词语,毕竟这时代对精神问题的认知就是那么原始。“就……可能是惊吓住了,有些神思不属,睡不好。”

芸芝坐在萨莉对面的小凳子上,双手轻轻交叠放在膝头,姿态端庄娴静。她认真地听着,那双清澈温润的眸子里满是善解人意的专注。听到“神思不属”,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晓得的。”她温声接道,声音柔和得像早春的暖风,“这种情形……在我们医道里多谓之‘心神受扰’或‘惊悸不安’。”她避开了更玄乎的“失魂落魄”、“邪祟侵体”等说法,显示出她的“专业”素养和对病人的体贴。

“可怜的孩子,”她目光温柔地再次看向一直低着头的萨莉,“定是见了什么极是怕人的景象吧?莫要担心,心神像小船,风浪过了总能安稳下来。”她说着,自然地起身,走到药柜角落,取出一张桐木制的七弦古琴,动作轻柔地将琴摆好。

“姑娘家心思细腻,有时药石之外,还需温养。我给萨莉弹个小调可好?《清心普善咒》或者《云水禅心》都极是安神的。”她纤长的手指虚按琴弦,指尖修剪得圆润干净。

她的动作从容优雅,神情娴静温婉,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东方女性特有的一种水一般的柔和力量。琴弦在她指下拨动,发出几个空灵如泉水滴落深潭的试音。

这份温柔和才艺是如此真实而自然。伊卡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陈芸芝最本真的模样了,那个艾米莉亚,大概是某种……在逼不得已时才会撕开的外壳?

就在芸芝试完音,指尖轻拢慢捻,准备正式弹奏抚慰曲调的时候——

通往里间院落的布帘被掀开,养父霍雷斯端着一小碟刚烙的软饼走了进来,正好看到这温馨的一幕。

霍雷斯脸上露出欣慰宽和的笑容,声音比平时更放轻缓些,“芸芝说得对。萨莉丫头莫怕,就把这儿当自己家。让芸芝给你弹琴听,我再去给她扎两针安神的。”

他把饼放在桌上,满是老茧和药草色的宽厚手掌轻轻抚了抚萨莉的头顶,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就在霍雷斯充满怜爱的目光掠过芸芝,说出芸芝就是性子太要强,该多陪你们这些……的瞬间——

芸芝抚琴的手指猛地一颤!“铮——!”一声突兀刺耳的长音如同裂帛般骤然划破了小屋里宁静和谐的氛围!

伊卡和霍雷斯都吓了一跳。萨莉更是受惊地瑟缩了一下。

芸芝的手指死死摁在震颤的琴弦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低垂着头,额前垂下的发丝遮住了眼睛。

只是那么一瞬,那个“温良贤淑”的芸芝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极其压抑、深不可测的黑暗与冰冷气息如同寒冬的雾霭,无声无息地从她紧贴琴弦的指尖渗透出来,让离得稍近的萨莉猛地打了个寒噤。

“阿爹,”芸芝的声音响起,依旧柔和,甚至嘴角还勉强维持着一丝往上提的弧度,但那语气深处透出的尖锐压力,却像一根骤然收紧的弦!她依旧低着头,手指慢慢从那根嗡嗡作响的琴弦上挪开。

“……这点小事我能顾好。您……先去忙您的吧。”声音婉转,内容却带着疲惫的喘气。

霍雷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有些讪讪地,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更担心了。

他“哎”了两声,没再说什么,转身默默退了出去,带上了小厅的门帘。

门帘落下的阴影里,芸芝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抬起头看向伊卡和萨莉时,那张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毫无瑕疵、温婉得如同秋日湖水的平和微笑。

“刚才琴弦有点松,惊着萨莉了。”她柔声解释,重新理了理琴弦,“我们现在听点真正安神的曲子,好不好?”

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低头掩饰的那瞬间,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那枚华丽冰冷的西洋怀表的虚影,仿佛在腕间的皮肤下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性子太要强”?

呵……

伊卡看着她重新在琴弦上跃动的、动作依旧完美无瑕的手指,再看看她那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他感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但又仿佛只是错觉。萨莉重新安静下来,被婉转平和的琴声包裹。

只是这一次,那琴声在伊卡耳朵里,似乎也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紧绷感?那流淌的温婉背后,仿佛蕴藏着一座用琴弦紧缚着的、沉默燃烧的火山。

温柔贤淑是芸芝真实的一面,而那灼热的岩浆核心是绝不能示人的、名为“艾米莉亚”的烈火与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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