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缝渗入的灰蒙蒙光线,勾勒着陈芸芝指尖下那道冰冷的耳后伤疤,它不再是皮肤,更像一道通往地狱之门的封印。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撕开了腐朽棺木,释放出裹挟着那个时代最恶臭泥沼的回忆。

不是田园牧歌,而是末世的狼烟,那是关于鸦片引起的战争刚平息不久的南粤。

空气里飘的不再是稻花香,而是战火硝烟与廉价烟土混合的毒瘴。

地里的稻子稀稀拉拉,枯黄得如同父亲干瘪发黄的脸颊,男人,本该是家里的顶梁柱,却被洋人的鸦片烟枪腐蚀成了废物。

芸芝那时还不叫芸芝,村里的老秀才叫她“阿草”,说是贱名好养活。

八岁,本该在泥地里撒欢的年纪,但她早已习惯去捡拾田埂上枯萎的野菜,煮成一锅糊糊的汤水。

父亲蜷缩在漏风的土屋角落,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个发黑的烟斗,眼神浑浊地盯着她,没有慈爱,只有一种被烟瘾烧穿的、让人不寒而栗的贪婪,像是垂死的饿狼盯着最后的食物。

“阿草……过来……” 父亲的声音像砂纸在摩擦,带着谄媚和病态的急切,“爹带你……去省城……吃……白面馍馍!”

白面馍馍?她只在镇上的财主家娶媳妇时远远闻到过那种香气。

她还记得那天,父亲破天荒地用水抹了把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攥着她细瘦手腕的力气大得吓人,拖着她走向村口。

那并非省城的方向,而是通往镇子上最乌烟瘴气的角落——那扇挂着褪色红灯笼的后门,门口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甜腥气和腐烂的味道,门牌上写着“金风玉露楼”。

一个涂着厚厚铅粉、肥胖如猪的女人捏着她的下巴,像在集市上挑拣牲口,指甲缝里是肮脏的黑垢。

“……倒是个眉眼好的胚子,就是太柴了……当瘦马养几年吧……一口价……半钱云土。”父亲连那点可笑的伪装都卸下了,眼睛放光地盯着对方递过来的那小块散发着诡异香甜的黑膏——他的“白面馍馍”。

大门在她身后关闭,隔绝了外面残存的日光。身后,是父亲为了换取更多大烟毫不犹豫的转身背影。

这里不是省城,是她人生真正的坟墓入口。“金风玉露楼” 的牌匾下,是无数个“阿草”的炼狱。

空气粘稠得如同掺了血的油脂,劣质脂粉、隔夜的酒气、排泄物、还有某种东西被烧灼后的甜腻臭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腌臜味”。

她被剥去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换上薄得近乎透明的纱衣。

第一个晚上,冰冷的井水从头顶泼下,裹着皂荚和某种刺鼻粉末,几个粗壮的女人用刷猪鬃般的刷子狠狠刷洗她的皮肤,嘴里骂着听不懂的官话俚语。

“洗,把你们这些乡下泥腿子的贱气全给我刷掉!” 皮肤被刷得通红破皮,火辣辣地疼,那是第一次深刻的、物理层面的“驯化”——洗去“人”的身份印记。

“腰,挺得像根扁担,别像个没骨头的蛆虫。” 脚踝被绑在涂着朱漆的木架上,强行掰成外八字,一练就是几个时辰,腿疼得失去知觉,汗水浸湿了薄纱。

竹鞭像毒蛇,抽在弯曲的脊背或微抖的大腿上,留下青紫肿胀的棱子。

嘶哑的小嗓子被逼着学唱淫词艳曲,五音不全便是一天不准吃饭,冰冷的井水灌进嗓子眼里。

“媚,懂不懂什么叫媚眼如丝?你那是翻白眼,死鱼眼。” 一根燃烧的线香在她眼前摇晃,逼迫她学习如何斜睨、勾引。

稍有松懈,灼热的香灰就会按在胳膊上,留下永久的圆疤。

……肉体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取悦。

聪慧?她确实很“聪慧”。她能很快理解老鸨想要的姿态、模仿那些挑逗的眼神、学会如何在客人粗糙的手掌下滑溜得像条泥鳅又不至于真的被抓住。

但这种“聪慧”不是孩子的求知,而是一种在长期饥饿、毒打和恐惧下被强行塑造的生存本能,如同野兽学习装死以求活命。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恐,到麻木,再到一层刻意雕琢出的、空洞的“妩媚”。她像一块木头,被强行刻上名为“娼妓”的花纹。

战争的余烬未熄,而海对面那个开始“维新”,实则贪婪更胜从前的桑旭岛国,像吸血的蚂蟥,早已盯上了这片凋敝土地上廉价“商品”。

老鸨手中的烟枪吞吐着云雾,抱怨着战乱下生意惨淡,而旁边一个留着仁丹胡、穿着奇怪深色立领服饰、说着一口夹生官话的桑旭商人,眼神却在她与其他几个被推上来的“货品”身上逡巡,像在评估牲口的等级。

她被打包装进气味更加浑浊的船舱底部,与其他同样麻木或哭泣的女孩一起,漂向那片传说中正在崛起的岛屿——桑旭帝国。

她被卖进了一家“花月寮”。这里的“训练”更加精细,也更冰冷。

要求穿着裹得严实却又极其强调线条美的十二单衣原型简化版和服,实际可能是更简陋的游郭服饰,学习跪坐、茶道、插花……表面上是艺伎之路,但本质并未改变。

空气中少了粤语妓院那种嘈杂的市井气,多了几分肃杀和压抑。桑旭人的规矩像沉重的枷锁,刻板的礼仪背后是更深层次的商品化与等级森严。艺名也从阿草变成了“松枝”,一个被强行赋予的、异国他乡的符号。

她对语言的学习天赋在此刻成了更深的诅咒。她很快能听懂那些桑旭男人——那些浪人、商人、下级军官——在醉醺醺时议论她们的肮脏话语物哀之下的物化,学会伪装出温顺的微笑应答。

但内心的冰冷和憎恨,如同深埋在地底的岩浆,在日复一日的屈辱训练和窥伺目光下,越积越厚。

十六岁。,她被指定“出阁”的日子到了。

那晚,被推入一个弥漫着浓烈檀香试图掩盖什么的、有着精美屏风,画着令人作呕的浮世绘的房间。

她被打扮成一个精美的偶人——苍白厚重的妆容,梳着沉重的岛田髻,穿着昂贵的染井架和服可能是租借的。

屏风后,一个散发着浓烈酒气和鱼腥味,暗示其职业或习惯的桑旭商人,挂着淫邪的笑。他穿着浴衣,粗鲁地走近,那双戴着戒指的手直接粗暴地扯开她和服的襟带。

那股熟悉的、被当作物品的恶寒再次笼罩全身,但这一次,远比在“金风玉露楼”时更加清晰、更加刺骨,桑旭男人眼神里的征服欲与贪婪,混杂着对“支那女”根深蒂固的轻蔑,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穿了她所有的伪装。

“不——”

啪! 脑中最后一根名为“顺从”的弦彻底绷断!

本能,纯粹绝望求生的野兽本能,那种曾被她当作技艺学习的“敏捷”和“力量”,在那濒临灭绝的恐惧中轰然爆发,她像一头终于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随手抓起梳妆台上一个沉重厚实的白瓷香炉。

“你这混蛋”伴随着桑旭男人惊恐的尖叫。

“砰——喀喇喇——”

瓷器的粉碎声,骨头碎裂的钝响!温热的、带着浓郁铁锈味的液体喷溅在她苍白画满油彩的脸上。

那个肥胖的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烂泥般瘫软下去,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着,鲜血如同泉水从破碎的颅骨中涌出,染红了精致的榻榻米……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黏稠血液滴落的声音,以及门外闻讯而来的、惊恐愤怒的吼叫声与沉重的脚步声。

报复是残酷的,她被拖进了比柴房更加幽暗冰冷的地牢。

不是殴打,而是更加精密的折磨——断食、灌冰水、滚烫的烙铁……身上每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成了被摧残的目标。

他们试图摧毁她反抗的意志,也试图从她身上榨取出最后一点价值——一个报废品也能当奴隶卖了赚钱。

她很快被像垃圾一样打包,塞进了驶往更加遥远、被称作“格伦”的国度的货轮底舱。这一次,是作为黄奴——比妓女更低贱的耗材,去填满联合王国工厂、矿井或种植园无穷无尽的深渊。

黑暗、潮湿、排泄物、蛆虫、持续的呕吐与高烧……每一次咳嗽都带着血沫。

她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死气的麻袋上,身体像一块被肆意切割后又丢弃的烂肉。意识在剧痛与无边的寒冷中沉浮,死亡的吸引力从未如此强烈。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沉入永恒的冰冷黑暗那一刻……

冰冷。

一股冰冷的触感突然透过她满是污垢的手指传来,像黑暗中唯一坚硬的浮木。

她用尽仅存的力气,死死攥住那东西,它很沉,圆润,带着坚硬的棱角和无比精密、陌生却莫名充满力量感的纹路,那纹路甚至……在微微震颤,接着……

如同黑暗中一道霹雳,那冰冷的金属传来的触感和这直接灵魂深处的命令,如同在朽烂的尸骸里种下了一颗淬火的种子。

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惧、茫然、却又如同溺水者抓到稻草的强烈不甘和……一种被点爆的、无边燃烧的破坏欲猛然迸发。

是啊!凭什么?凭什么要像羔羊一样温顺地去死?那金属罗盘,她朦胧中知晓了它的名字,成了她唯一的意义锚点,她用最后一丝求生意志榨干身体的潜能,死死攥着它,如同攥着自己的审判令牌和屠戮的通行证。

老天爷的使命…… 她低低地、沙哑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嘲弄,又像是在确认自己存活的意义。

“艾米莉亚·温莱特”是什么?是她在黄奴船舱里濒死之时,绝望呼唤出来的一个护命的鬼魂?还是……她心中那个最疯狂、最黑暗、最渴望毁灭一切的自我?在经历了被亲生父亲出卖、被当作牲口训练、又被当成可以随意摧残的物品之后,那颗早已扭曲破碎的心,在最深的黑暗里孕生出来的复仇恶魔?

那枚救命的西洋罗盘,早已被她拆解精研,融入了她惯用的怀表和枪械结构。而那个冷酷的声音,最终成为了她脑海中指导她如何杀戮的“艾米莉亚”。

再次醒来时,不是在冰冷的奴隶市场,而是在温暖带着药香的房间里。昏黄的油灯下,一张布满皱纹却异常温和的脸——霍雷斯·温莱特医生,发现码头昏死的她并收养了她。

她的衣服被换成干净的粗布,伤口被仔细包扎。手上空无一物,那枚金属罗盘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她知道,那不是梦。

“艾米莉亚·温莱特”的名字在那一天被正式赋予。“它”的力量——那份关于精密、杀戮、操控时间的冷酷知识,开始在她的脑海中苏醒。

那个“她”,那个冷酷的命令者,逐渐融合成了她意识中挥之不去的指导音。

“杏林堂”的陈芸芝是温软的壳,是养父慈祥目光下伪装的宁静;而“艾米莉亚·温莱特”是破壳而出的复仇恶鬼,握着西洋枪与怀表,遵从着那个冰冷命令所指向的、由无尽憎恨与毁灭欲望构成的“老天爷的使命”。

她指尖下那道耳后的伤疤,如同烙印的图腾,每一次抚摸,都提醒她是谁——“陈芸芝”早已死在黄奴船的底舱。

活下来的,是“艾米莉亚·温莱特”,一头注定要在钢铁浓烟之地用枪火与利剑进行偿还的、绝不能再被驯服的复仇凶兽。

这份“要强”,是她用过去整个地狱为代价换来的、唯一能证明她存在的、不能被夺走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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