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堂的后门发出轻微吱响,褪了色的红漆门板推开缝隙,陈芸芝如同一缕疲惫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浓郁而复杂的药香瞬间包裹了她,如同浸入温热的安神汤池。
木制百子柜的影子在昏黄的煤气壁灯下显得格外敦实可靠,墙角釉色温润的大肚瓷罐默默矗立,角落木雕药师佛慈悲的面容在光影中半明半暗。
这片沉淀下来的秩序感,这份属于“杏林堂”特有的熨帖,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魂魄,也放大了她身体每一寸的痛苦和疲惫。
她靠在门后的墙壁上,冰凉的触感穿透薄薄的衣衫。伤口的剧痛这才如同苏醒的毒蛇,噬咬着她的神经——右腿外侧被诅咒利爪撕开的伤口,深可见骨;身上多处被污秽能量灼伤和抓破的地方仍在火辣辣地渗着血珠,浸透了廉价却精心浆洗过的素色衬衣裤。
那些伤口不仅是物理上的撕裂,更像一道道耻辱的印记,刻印着被那个金盏花女人冰冷的审视,刻印着她失控的狼狈与愤怒嘶吼……还有最后,那双干净得刺眼的手伸向她时的惊惶。
杂种垃圾……那个词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在心里再次狠狠剜过。不是骂维多利亚……是骂她自己,是她那无法被寻常定义的、如怪物般存在着的本质。
“芸芝?”一个温和、带着关切与不易察觉焦虑的声音在通往后院的门帘处响起。霍雷斯·温莱特——她的养父——挑帘而出。他那双阅尽世事、沉淀着睿智与豁达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下瞬间捕捉到了女儿倚在墙边的身影,以及她惨白的脸色和身上刺目的污渍与暗红。
“老天爷啊,你这孩子。”霍雷斯眼中温和的笑意被强烈的担忧取代,他疾步上前,甚至没有询问一个字,那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已轻轻扶住了陈芸芝的手肘,“受伤了,快进来,让阿爹看看!”
他小心翼翼、几乎是半搀半扶地将陈芸芝引进后院温暖的起居室。
这里的空气弥漫着甘草、陈皮和炉火烘烤的淡淡干草味,混合着厨房里飘来的米粥香气。光线柔和,带着家庭特有的暖意。
陈芸芝顺从地被扶坐在那张熟悉的、有些年头的藤编扶手椅上。
她低着头,柔顺的黑发滑落在耳侧,试图遮挡住脸上过于苍白憔悴的神色和一丝未能完全收敛的戾气。
霍雷斯没有追问。他转身从角落那个巨大的药柜中快速取出各种瓶罐药粉——白药、炮制好的止血三七粉,还有一小瓶珍藏的、用于祛阴寒邪气的药酒。
动作麻利又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傻丫头,跑出去办事也得顾着自己啊。”霍雷斯一边拿出干净的布巾和温水,一边低声念叨着,语气心疼又有些无奈,“你这性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万事不肯落了下风。”
他熟练地浸湿布巾,水温恰到好处,轻轻擦拭着陈芸芝手臂上一道较深的划伤边缘的血污。
陈芸芝身体微微紧绷。当布巾触碰到被诅咒污秽能量灼伤、皮肤颜色发乌的边缘时,她几乎想抽回手。那污秽……会弄脏阿爹的手……会污染这片干净温暖的家的气息……就像她自己……
“忍着点,这伤带了点阴气,得用药酒揉开。”霍雷斯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道。他粗糙的手指蘸着温热的药酒,力道均匀地按揉在发乌的皮肤上,一股辛辣滚烫的热意直透肌理,驱散着伤处的阴寒酸麻感。
那热力也奇异地缓解了她紧绷的神经。
她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属于“芸芝”的那份温顺与柔软慢慢回笼,冲淡了“艾米莉亚”的锋芒与戾气。
只有在阿爹面前,她不需要那副燃烧的黄金瞳孔,不需要那身锐利的蓝丝绒武装。
“嗯……”她发出一声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应和,像是在回应药酒的刺激,更像是默认了阿爹对她“太要强”的评价。
那要强的根早已深深扎入骨髓。从她开始懂事,从她发现自己拥有“特殊”能力并被恐惧和排斥包裹时,“不能输”,“不能示弱”,“必须掌控一切”就成了她活下去的铁律。
霍雷斯细致地处理着每一处看得见的伤口,动作间带着老父笨拙却真挚的怜惜。当处理到她右腿外侧那道最狰狞的撕裂伤时,他的眉头拧得更紧。
“啧,什么畜生玩意儿下手真狠……”他用干净的棉布吸去新鲜渗出的血水,小心地洒上厚厚的三七粉。
温热的米粥香气越发浓郁了。
“芸芝啊,”霍雷斯一边用绷带轻柔包扎着她手臂最后一处伤口,一边用尽量随意的口吻说道,“你看啊,咱家这杏林堂虽比不得那些大富大贵,这些年靠着街坊帮衬,也算站稳了脚跟。阿爹身子骨还硬朗,再撑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你呢,是个好姑娘,懂事,能干,也……水灵。”
他顿了顿,粗糙的手指捻了捻绷带头,打好结。
抬起头,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垂着头的女儿,那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期待。
“阿爹寻思着……你这年纪也该……咳咳,也该想想自己终身大事了。找个踏实可靠、知冷知热的,勤勤恳恳,人也憨实,知道疼人的就行。”霍雷斯的声音很轻,带着对女儿未来的向往,“成了家,有人帮衬着,日子安稳下来,阿爹也省得天天为你挂心……你娘在天上也能……”
“阿爹——”
陈芸芝猛地抬起了头!
那瞬间,一股被冒犯的巨大恐惧和剧烈反弹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她的脸上完全失去了属于“芸芝”的温顺与平静,苍白的面孔上,那双刚刚还低垂的眼中,瞬间燃起了霍雷斯从未见过的、如同暴风骤雨降临前的可怕火焰。
既有羞怯的潮红,又有被触犯了逆鳞的惊怒!
“别说了。”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甚至带上了金铁摩擦般的回响!身体下意识地后缩,那只正在被包扎的手猛地一抽,差点打翻桌上的药酒瓶。
一个……她需要在对方面前收起所有爪牙、收起锋利的“艾米莉亚”、收起那份燃烧一切只为证明自己并非怪物污秽的证明之心?
变成一个只需要“懂事”、“温顺”、“安稳”的平凡妻子?!一个依附于他人认同而存在的……
杂种垃圾。
心底那个刻毒的声音再次尖叫!只是这次指向的,是那个被想象出来的、穿着围裙围着灶台转的陈芸芝。
是那个将蓝丝绒裙、金瞳和怀表都收进箱底、再也无法通过利剑和子弹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影子。
这念头带来的恐惧和厌恶瞬间压倒了伤口撕裂的剧痛!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无形的冰冷之手攥紧!
“阿爹,”陈芸芝的声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近乎凄厉的绝望和抗拒,“我……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别人,我……我能管好自己,我也能……也能管好你,管好杏林堂!我一个人……可以的!”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话,气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眼神慌乱地扫过周围熟悉的一切——药柜、瓷罐、温暖的炉火……唯独不敢看霍雷斯那双充满了错愕和更深的担忧的眼睛。
她猛地站起身,牵扯到腿上的剧痛让她身形剧烈一晃,几乎摔倒。她用手死死撑住藤椅的扶手才稳住,指甲深深掐进了藤条的缝隙里。
“我……我去洗洗,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谢谢阿爹。”她语无伦次地说完,低着头,几乎是逃跑般拖着那条伤腿,狼狈地、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向自己楼上的小房间。楼梯木板在她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反手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板上,大口喘着气。右手,那只被霍雷斯仔细包扎好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
左手却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里,并没有伤痕,只有一片冰凉的、带着细微荆棘浮雕触感的金属。
那枚华丽冰冷的西洋怀表,不知何时又紧紧贴在了她的腕间。
幽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下城区的夜色模糊不清。
怀表那细微却固执的嗒…嗒…嗒…声,在黑暗和寂静中再次清晰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