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林南。
林南认得出寻林是谁,饶是多年不见,可她还刻意保持着曾经相识时的模样,或者说,甚至不是林南最后见她时的模样。
褪去了帝王的冷峻威严,多了几分少女初长成的忧伤。
那位乔师姐建议自己拜师的寻林长老,原来就是舒影。
那个传闻统治人间千年,最后疯疯癫癫失踪的前朝妖帝,没想到最后却是拜入了青云门麾下。
可……她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林南摇摇头,鼻息还萦绕着檀香,压下心头那抹似有似无的酸涩感,叹了声气。
她找了处还算安静的地方,席地而坐,翻开《请妖法》,细细看下来。
不看不知道,这《请妖法》,竟然与她出奇的适配。
曾经妖族盛行,那时候的人类还要仰仗妖族鼻息生存,《请妖法》便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
请妖法结合的是上古巫术,以求神、求仙的法门来求妖降临在自己身上,因而施法者可以运转妖力,施展拳脚。
林南深吸一口气,她看见了某种可能。
她是半妖之身,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导致她没办法快速找到自己的气,但她若是用请妖法作为根底呢?
这样她既能修炼出真气,又能在特殊时刻使用妖力而不被怀疑。
更重要的是,请妖这种事,她当了八世的妖了,何愁找不到请的?
时间转瞬即逝,随着外界天色变暗,藏书阁内悄无声息点亮无数盏灯,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林南指尖按在泛黄的书页上,默念着《请妖法》的开篇口诀。
口诀晦涩拗口,带着股古老的蛮荒气,念到第三遍时,丹田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温热。
与沈鱼儿教的 “长气歌” 不同,这股热流带着点桀骜的野性,像有只小兽在皮肤下游走。
“果然可行,” 她弯了弯唇角,碧眸里闪过一丝微光。
这是她九世以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 “力量” 的存在。
不再是依赖前世残留的战斗本能,而是属于这具半妖身体的、可掌控的力量。
她正想继续深入,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林南指尖一顿,没回头,眼角余光却瞥见一袭青灰色的衣袍下摆。
是寻林。
她怎么又来了?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前世见天大典上的画面突然窜入脑海:高高举起的斩妖刀,天坛上的鲜血,舒影猩红的眼,还有那句被风吹散的 “仙人抚顶,结发受长生”。
恨吗?
不该恨的,可陪伴着舒影长大,亲眼看着她手握权柄,披上龙袍,从那个总喜欢牵着自己的手,软糯糯叫着自己“老师”的小女孩,变成寒眸冷面的帝王,为了所谓的帝王权术,将自己一步步拽入深渊。
是不该恨的,明明从认识舒影起,她早就知晓自己的结局是该被她斩首。
可人心呐哪有那么多理性,她是妖,也是人。
是人就会心痛。
“还在看这本书?”
寻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比午后多了几分温度,却依旧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请妖法》太过偏门,稍有不慎便会被妖气反噬,你果真想学这个?”
林南缓缓回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像个对修行一窍不通的新人:“寻林长老?你还没走吗?我看别的功法都找不到气,试试这个碰碰运气而已。”
她刻意加重了 “寻林长老” 四个字,拉开距离。
舒影站在灯下,黑眸在灯光里亮得惊人。
她盯着林南的脸看了很久,仿佛要透过这张脸,看到千年前的寺庙里,那个穿着僧服、为她诵经洗去一身怨仇血债的少女。
“你……” 舒影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你对‘妖’的事,好像很熟悉?”
林南心中冷笑。
还是来了。
舒影的试探开始了。
她合上书,歪着脑袋,“不算熟悉吧?就是以前在长京城外卖酒,听说过很多妖族的故事。比如那个前朝妖帝,为了一只妖,屠了国师九族,还疯了似的找了她千年呢。”
她故意提起 “前朝妖帝”,想看舒影的反应。
果然,舒影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指尖掐进掌心,声音都发紧:“你……听说过她?”
“嗯呐,” 林南点头,语气轻快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就是不知道她找的那只妖是谁,能让一个皇帝疯成那样,想必是很重要的人吧?”
她看着舒影的黑眸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重要的人,” 舒影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叹息,“或许吧。只是她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那个人同样的……”
后面两个字没说出口,林南其实猜的出来。
重要。
林南别过脸,假装整理书页,避开她的目光,“谁知道呢。说不定那只妖早就死了,或者根本不想被找到。换做是我,被那样疯狂的人惦记着,躲都来不及。”
这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过舒影的心脏。
她踉跄了半步,扶着身后的书架才站稳,黑眸里翻涌着痛苦与绝望,却又在触及林南白发的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你和她……很像。” 舒影突然说,声音轻得像耳语,“尤其是眼睛,还有这头白发。”
林南的动作猛地一顿,指尖狠狠掐进书皮,掐出几道印子。
她猛地抬头,脸上的天真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疏离:“长老说笑了。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
她站起身要走,手腕却被舒影一把抓住。
舒影的手很凉,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她盯着林南的眼睛,黑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执念:“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舒影吗?”
她猛地甩开舒影的手,力道大得连自己都惊了一下。
林南后退两步,声音冷得像冰,“我不认识什么舒影。我不知道长老和这个舒影或是和那个妖帝是是什么关系,但,我必须说明一句,我通过了鉴妖镜,正式加入了青云门。”
说完,她决绝转身抱着书快步离开。
舒影僵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指尖还残留着林南手腕的温度。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忽然笑了。
是了,
怎么可能是她呢。
那个人已经死了啊。
死在了她的面前,死在了那场见天大典上。
眼前这个少女,不过是长得像罢了。
可是她也实在是……太像、太像了……
藏书阁的灯不知何时晃了晃,将舒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跨越千年的、无人知晓的伤疤就刻在这道影子里,影子越长,伤疤越深。
林南径直走出藏书阁,直到站在绵长石阶上,才呼出一口气。
晚风吹过,带着山间的寒气。
她坐在台阶上,迎着晚风,哼着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听懂的歌。
“就让往事随风,都随风。”
“都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