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你死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久?”他爸站起来时,肚子上的肉颤了颤,嗓门大得能惊飞树上的麻雀。
元宝没敢抬头,他没法说。粗糙的手掌拍在背上,力道像地里的土块砸下来,“哑巴了?问你话呢!”好在他爸骂了几句,终究跨上电动车拧了油门,没再追问。
回家的路非常沉闷,电动车叮铃哐啷响,元宝坐在后座扶着他爸的腰,能闻到衬衫底下飘来的啤酒味。路过二婶家,二婶正坐在门槛上择豆角,直起腰招呼:“国强,接娃回来啦?”
他爸刹住车,脸上堆出的笑在横肉上挤得别扭:“可不是,元宝磨磨蹭蹭,不然早到家了。”眼睛剜着元宝,“叫人啊!”
元宝的嘴像被浆糊糊住,喉咙发紧。二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点探究,他更说不出话。
“没长眼啊?”他爸的声音陡然拔高,电动车都跟着晃了晃,“二婶白看着你长大的?一点眼色没有,将来能有啥出息!”
二婶连忙打圆场:“娃还小,害羞呢。”
“害羞能当饭吃?”他爸蹬起车子,头也不回,“就是没见识!窝里横的货!上了学更闷,我当初就不该借钱供他念书。”至于曾盼着他考大学的话,早被酒气冲得没影了。
晚饭在昏黄的灯泡下开桌。他妈把一盘水煮豆角往桌上一摔,白瓷盘发出刺耳的响。豆角是后院种的,没放多少油,泛着寡淡的绿,吃起来带着股生涩的土腥味。他爸已经摸出啤酒,瓶盖咬开时“啵”的一声,泡沫溅在油腻的桌面上。
“天天喝,天天喝!”他妈叉着腰,围裙上沾着面疙瘩,“地里草快长过苗了,你倒有闲心灌酒!”
“你懂个屁!”他爸灌了口酒:“老子在地里弯了一天腰,今天又去接元宝回来,喝点酒解乏都不行?”
“累?你是喝酒累吧!”他妈抓起抹布往桌上擦,“元宝今天又被你吼了?就你这脾气,娃能学好才怪!”
他爸的脸沉下来,把酒瓶往桌上一顿,黄澄澄的酒液晃出来些:“我吼他咋了?你看看他那怂样!见了二婶跟见了鬼似的,嘴缝子都不带动一下,以后到社会上,不被人欺负死?”
“你少扯这些!”他妈把抹布摔在盆里,水花溅起来,“我说你喝酒的事,又往娃身上赖!”
“我赖他?”他爸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响,“上次去镇上赶集,见了我表哥,他不也没叫?人家背后说我教出来的娃没教养,你当我不知道?”
元宝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米粒黏在嘴角也没察觉。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每次都这样,他妈想说他爸,他爸就把话头拧到他身上,像拎着块湿抹布,把他的窘迫往亮处抖。
“他一个半大孩子,你跟他计较啥?”他妈果然松了口,话锋却转得奇快无比,“但话说回来,元宝,你也确实不像话。二婶看着你长大的,叫声人能掉块肉?你爸说你没眼色,一点没冤枉你!”
“你看,你看!”他爸得意地拍着肚子,啤酒沫沾在胡茬上,“你妈都这么说!我早说过,这娃太闷,闷得跟井里的石头似的,以后能有啥大出息?”
他妈夹了筷子豆角,重重放在碗里:“就知道在屋里瞎磨蹭,跟你爸一个德性,干啥啥不行!”
元宝把脸埋得更低,碗沿硌着下巴。
他爸又灌了口酒,打了个嗝,蒜味混着酒气飘过来:“明天跟我去地里,让你见识啥叫干活!省得一天到晚跟个闷葫芦似的,见了人都不会打招呼,白长这么大!”
他妈没反对,只是瞪了他一眼:“听见没?跟你爸学学,别一天到晚耷拉着个脸,跟谁欠你似的?”
元宝扒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时手在抖。他爸还在喝酒,酒瓶底碰桌面的声响,他妈收拾碗筷的叮当声,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吠,都让他觉得刺耳。明天去地里再遇见熟人,如果没及时开口,回来估计又是一场骂。
这屋子太小了,装着他爸的酒气,他妈的怨气,还有他自己堵得发疼的胸口。墙皮掉了块,露出里面的黄土,像极了他每次想说话又咽回去的话,终究埋在土里,连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筷子还没放下,他爸的巴掌又拍在桌沿上,震得空酒瓶晃了晃,剩下的半瓶啤酒泛起细密的泡沫。
“吃!就知道吃!”说完,他爸又急不可耐的抓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喉咙里啤酒滚动的声音在闷热的屋里格外清晰,“光学习好有什么用?连句话都不会说,支支吾吾的,净让人笑话!我老朱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妈正在灶房刷碗,铝盆碰撞的哐当声突然停了。她端着湿漉漉的手出来,围裙上沾着洗洁精的白沫,眼神冰冷:“你当他愿这样?还不是随你!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偏偏在外人面前装能耐!”
“我装能耐?”他爸猛地拍桌子,肚子上的肥肉挤得腰带勒出红印,“之前没上学时让你去借锄头,你跟王婶磨叽半天说不出整话,回来还跟我犟!要不是我去一趟,你能把锄头扛回来?”
“你天天喝得五迷三道,不出去挣钱,还有脸说娃?”他妈把铝盆往灶台边一掼,水溅到烧红的灶面上,滋啦一声冒起白烟。
“我喝酒咋了?”借着酒劲,他爸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不喝酒扛得住这累?元宝就必须得说!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老几,见了长辈不搭腔,见了同辈躲着走,将来进了城,还不得让人当傻子卖了?”
元宝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屋里的油烟味、汗味、酒气往鼻子里钻。他想说是因为之前被骂得太狠,见了人就发怵,可他爸越说越凶,让他恐惧的说不出口。
“你看!你看!”他爸指着他,像抓住了把柄,“问他话就这副德行,支支吾吾的,跟个娘们似的!将来能有啥出息?我像他这么大时,早跟着你爷爷去镇上扛水泥了,见了谁不叔长伯短地喊?”
他妈原本还想说什么,听见这话,脸色沉了沉,转而瞪向元宝:“你爸说得没错。见了人得打招呼,这是规矩,难不成要人家先给你磕头?你当学习好就高人一等?将来出了社会,谁看你奖状?看的是会做人!”
“就是!”他爹把酒瓶重重顿在桌上,酒液溅出来,在桌面上蜿蜒成小溪,“上次你二姑来,给你带了点心,让你喊人,你嘴闭得跟焊死了似的。”
元宝的头垂得更低,下巴快抵到胸口。油灯的影子在墙上晃,他爸的影子像座山压过来,他妈的影子在旁边来回移动,像根抽打着他的鞭子。屋里的空气越来越闷,他知道这场骂不会停,他爹喝了酒,他妈积了气,两个人总得找个出口,而他永远是最合适的靶子。
“明天不准待在家里。”他妈突然开口,声音冷得惊人,“让你见见村里人多的场面,再敢闷不吭声,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他爸哼了一声,又灌了口酒,含糊不清地说:“就得好好治治他这毛病,不然将来就是个废人。”
屋里的灯泡忽明忽暗,像他爸胸腔里憋着的火气。数落元宝的话已经翻来覆去说了一个钟头。
争吵是从一碗没喝完的粥开始的,他爸刚才一直顾着说元宝没有把粥喝完。尝了一口,他爸就把碗往桌上一推,粥汁溅在桌沿,黏住了一只爬过的虫子。“煮的什么玩意儿,跟喂猪似的。”
他妈闻言手顿了顿,满脸嘲讽:“嫌不好喝自己煮去。有能耐喝啤酒,没能耐喝口粥?”
“我就喝酒,怎么啦?你做不好这就是你的问题”“这喝酒到你嘴里就成了罪?”
“要不是你天天骂元宝,他能这么闷?”他妈提高了声音又把话题转到元宝身上。
“我骂他是为他好!”他爸的声音更响,震得灯泡都晃了晃,“到时候连句场面话都说不出来,饿死活该!”
“饿死也比跟着你学喝酒赌钱强!”
“你再说一遍!”
“我说他跟着你没好!”
元宝的肩膀开始抖。他听见他妈撞在门框上的声音,听见他爹粗重的喘息,像头被惹恼的老黄牛。这些声音不是第一次出现,它们像田里的杂草,拔了又长,永远除不尽。每次争吵都循着同样的轨迹:从一件小事开始,翻出陈芝麻烂谷子,然后精准地落到他身上,最后变成互相撕扯,把日子撕得稀巴烂。
“我打他是他该打!”他爸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板凳,板凳腿磕在元宝的脚踝上,他没敢吭声,“谁叫他这么没出息,窝囊废一个。”
“出息?你自己出息了吗?”“你这辈子除了会喝酒骂人,还会啥?”他妈大声驳斥。
争吵又绕了回去,像磨盘一样,反复碾压着屋里的空气。元宝觉得胸口越来越闷,争吵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一句比一句狠,砸在地上,砸在墙上,最后都砸在他身上。
他爸开始数说他小时候尿床的事,他妈开始哭自己嫁错了人,说着说着,又拧在一起互相指责。他爸骂他妈是不下蛋的鸡,他妈骂他爸是没用的窝囊废。各种愤怒的言语不断出现,脏话更是连篇。
“养你这么大,就养出个闷葫芦!”他爸把空酒瓶往桌角一磕,瓶底裂开道缝记着元宝的鼻子怒骂道,“我在地里晒得冒油,回来还得看你这张丧脸,我图啥?”
他妈听后也是更加愤怒:“图啥?图你天天喝!喝到半夜回来耍酒疯,现在倒怨起娃了?”
“我耍酒疯?”他爸直接把酒瓶狠狠的甩到地上“上次你回娘家,把家里的鸡蛋全拿走,我说啥了?你倒好,现在又嫌我喝酒!”
“那是给我妈补身体!”他妈把抹布摔在桌上,水渍迅速晕开,“你呢?上个月卖玉米的钱,不到三天就喝光了。”
“放屁!”他爸的拳头砸在桌面上,搪瓷碗跳起来,汤溅到元宝的胳膊上,烫得他一哆嗦,却不敢动,“那钱不是给你买化肥了?你现在跟我算这个?”
“买化肥?”他妈扑过来要撕他爸的衣服,被那身肥肉弹开,“你跟三柱他们打麻将输的钱,当我不知道?”
他爸的脸瞬间涨红,他猛地拍桌子,碗碟跳起来又落下,发出哀鸣:“你少翻旧账!我乐意!
接着扬手就扇过去。他妈没躲,硬生生受了一巴掌,嘴角立刻红了,随即像被点燃的柴堆,扑上去抓他爹的脸:“你打!有本事打死我!打死我你就没人管着喝酒了!”
争吵早偏离了最初的由头,变成两团积怨已久的火气,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碰撞炸裂。
两人扭打起来,桌凳翻倒在地,酱油瓶摔碎在墙角,深褐色的液体漫过元宝的布鞋。
“反了你了!敢打老子,老子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你算什么东西!”他爸大声斥吼。
一时之间咒骂声、喘息声、家具碰撞声,此起彼伏,不断交织。
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晃。
这个家,这堵墙,这些争吵,已经把他困死了。就像地里的庄稼,生在哪里,就得烂在哪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灯泡突然闪了闪,灭了。
争吵声停了一瞬,随即又爆起来,比刚才更凶。他爸撞翻了靠墙的农具,锄头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他妈在黑暗中怒骂,声音撞在墙上,弹回来,四面八方都是,把元宝围在中间。
他慢慢缩到墙角,抱住膝盖。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更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喘息,带着绝望的恨意。
突然,他爸猛地挣开,抓起地上半截带碴的酒瓶,照着挥过去。他妈往旁边一躲,那截玻璃擦着她的胳膊划过,径直砸向炕角。
元宝只觉得脸颊一阵滚烫的剧痛。
他刚才一直低着头,听见玻璃破碎的脆响时,还以为是瓶子被摔在地上。直到脸颊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温热的液体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他才缓缓抬起头。
他想抬手摸摸脸,胳膊却软得抬不起来,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一片漆黑,身子像被抽走了骨头,直挺挺倒在地上。
晕倒之前,元宝看见两人在昏黄的光里扭成一团,像两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明知挣脱不了,还要拼尽全力撕咬。
他爸仗着力气大,把他妈按在墙沿上,他妈要住他爸的胳膊,疼得他爸嗷嗷叫,顺手抓起桌底的啤酒瓶,还想要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他妈尖利的哭喊突然变了调。“血,血!”她推搡着还在喘气的他爸,手指抖得像风中的叶子,“你看,你看元宝!”
他爸这才松开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元宝脸朝下趴在酱油渍里,半边脸颊被血糊住,碎发黏在伤口上,一动不动。刚才还在嘶吼的两个人,瞬间没了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撞在墙上,又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