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壁炉的余烬只剩几点苟延残喘的红光,在巨大的青铜压力表盘上投下跳动不安的影子。炉膛散发的微弱暖意被宽敞空间的寒气稀释得如同薄纱,无力穿透二楼冰冷的空气。

伊卡没有回主卧,那张铺着灰色粗布床单的冰冷铁架床对他毫无吸引力。

此刻他蜷在客厅壁炉旁一张巨大、破旧得掉渣的皮面扶手椅里,那是从旧货商那里花两个便士买来的“古董”,勉强算是这个巨大空间里唯一有点人气的家具。

椅面带着可疑的暗色污渍和修补痕迹,散发出皮革腐朽、烟草残余和陈年霉味混合的气息,却意外地贴合他此刻的状态。

他半眯着眼,盯着壁炉里最后一点火星在灰烬下挣扎,脑子里没有过多的思绪,也没有齿轮的咬合声,难得的,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安静。

一杯东西塞进他手里,杯壁滚烫,杯子里是散发着淡淡草药和香甜的液体——温热的牛奶混合着糖浆调制的东西,味道一言难尽,但足够迅速驱散寒冷和提供能量。

尤兰达没有坐,她像一道没有重量的黑色剪影,无声地站在椅子旁的高大窗边,苍白的指尖捻着厚重的暗色窗帘一角,目光穿透蒙着薄雾的玻璃,落向外面运河尽头那片模糊、混沌的下城区灯火。

月光吝啬地洒在她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折射出一种冷硬的瓷器光泽。楼下工坊的某个角落,萨莉已经在那顶“小帐篷”里蜷缩着睡去。

只有伊卡手里这杯温热液体和她体内那份冰冷的生命联结,提醒着尤兰达自身存在的形态。

寒气从脚底顺着椅腿往上爬,伊卡捧着那杯古怪的“奶”,让那份灼热的温度灼烧着掌心。他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

“操……”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积攒了太久的倦意和庆幸,“……尤兰达,你知道么?”

伊卡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盯着炉灰。他的声音不高,在空旷寂静的客厅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就两年前,我还睡在‘地狱胡同’里。跟二十个浑身酸臭、鼾声能震塌墙的混球挤在通铺上 那铺位……连他妈放个屁的地方都没有,得排班。”他发出一声低沉、干涩的冷笑,像是生锈齿轮的摩擦。“后来……后来好点,租了个铁皮棚,起码一个人……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他顿住了,空着的左手无意识地抬起来,食指和中指并拢,在自己喉结下方的位置,从左到右,慢慢地、清晰地虚划了一条线。

动作僵硬而熟悉。他下午在旧铺门口对着老鲍勃比划过,就在艾米莉亚的剑尖下比划过,而此刻,这动作带着截然不同的、沉甸甸的后怕和苦涩。

“……”尤兰达依旧沉默地看着窗外,苍白的脸孔在窗帘的阴影中没有任何表情。

但她的指尖捻着窗帘的力道,似乎微微加重了一丝。

“当初把头挂那儿,”伊卡的声音压得更低,像在诉说一个肮脏、隐秘又带着巨大荒谬感的笑话,只有他和尤兰达能听见。“就一根他妈指头粗的麻绳,往脑袋后面这么一挂……然后就这么坐着睡。为的啥?就为了那窄得恨不得翻身就摔地上的破木板,那绳子吊着脑袋……脖子酸得想吐,睡着都得惊醒,可要是不吊着……一栽倒下去,脑袋就能撞碎在墙上。撞死过好几个老酒鬼……我亲眼见的……”

他似乎又闻到了那拥挤通铺房里永远散不去的汗臭、酒馊、烟草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那深入骨髓的寒冷,脖子被粗糙麻绳勒得生疼却不得不忍受的窒息感,还有每次惊醒时对黑暗中冰冷墙壁的恐惧。那就是活地狱。

“……看看现在,”伊卡扬起下巴,环顾这巨大、冰冷、空旷得有些可怕的客厅。

穹顶太高,光线太暗,墙上巨大的压力表如同无声的审判之眼。壁炉上方粗糙的红砖被烟熏得发黑。角落里还堆着没拆封的箱子。“有四面墙,有屋顶,不透风,一张铁床好歹平躺着,垫的还是正经床单,楼下还有个能把摊子铺开的‘工作室’,二楼还给你俩收拾了窝……已经算是‘天堂’了。”

他把手里的杯子重重顿在椅子扶手上,里面的液体差点晃出来。

语气里是夸张的自嘲,是劫后余生的粗鄙庆幸,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二十五岁,一个本应在底层耗尽力气、油尽灯枯或者醉死街头的年纪,他居然能挣扎着爬到这样一栋曾经属于工业怪兽的建筑里。还有自己的“房间”,还给萨莉弄了个涂鹅黄漆的角落!

“老子这就算熬出来了?啊?尤兰达?”他侧过头,灰蓝色的眼睛在炉火的残光中闪烁着,看向窗边那道沉默的黑色剪影,声音里带着点不敢确定的、荒谬的询问。“这……就能是人间天堂了?”

尤兰达终于缓缓转过头,月光刚好掠过她的脸颊,那双深不见底的暗红色眼眸对上伊卡的视线。

只有微微垂下来的头和数不尽的怜悯溢出。

她薄得几乎透明的唇瓣,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但她看得懂她的唇语。

“没事的,伊卡先生,那样的日子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这是她曾对那炼金监狱的评价。

此刻,她没有说天堂,她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冰冷的目光扫过伊卡放在扶手上、那条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满是粗糙老茧和油渍的手,又望向二楼萨莉房间的方向。

“至少我们都是幸运的,伊卡先生。” 她的唇语很轻,像冰渣落在地上,“我没有饿死在街头,萨莉也遇到了您。”

伊卡猛地一愣,喉咙里那点残留的、夸张的戾气瞬间被这句话冻住了,他顺着尤兰达的目光望向二楼,那里一片漆黑死寂。

是的,没有寒风刺骨,没有污秽拥挤,不必把头挂在随时会夺命的绳套里……萨莉睡在有松木地板、廉价地毯和小野菊的房间里,哪怕她还蜷缩在地板上,哪怕她眼神依旧空洞。

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酸楚和庆幸翻涌上来,压过了之前的自嘲和疲惫。他握紧了扶手,粗糙的手指嵌进破旧的皮面里。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尤兰达,也没力气再说话。只是重新捧起那杯已经变得温吞的“奶”,送到嘴边,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那混合着奶腥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存本身的灼热与苦涩。

二十五岁的活人天堂?也许是吧。至少,有一个安静的地方睡觉了。仅此一点,这冰冷的“宫殿”,这昂贵的房租,这沉重的、被资本钳制操纵的枷锁……

他盯着壁炉里最后一点红光彻底熄灭,黑暗如同实质般包裹过来。

——值了。

壁炉彻底归寂于黑暗。

房间里只剩下窗缝渗入的冰冷空气和远处运河上偶尔传来的汽笛声悠长而空洞。伊卡在破旧皮椅里沉下去,巨大的压力表盘在他身后的黑暗中无声凝视,尤兰达则悄然消失在楼梯的阴影里,回到地下的水晶巢穴。

新的一天尚未开始,这栋冰冷建筑的每一个角落里,不同形态的生灵都在这份来之不易又沉重异常的“安稳”中,煎熬着,或沉睡着,准备迎接未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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