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那座由废弃蒸汽水处理厂改造的公寓,便是伊卡·布兰森的新巢穴。
“河滨闸口”——钉在厚重铸铁大门旁、字迹剥落的黄铜门牌如此写着。
一股混杂着潮湿水汽、朽木、淡淡铁锈和一丝化学试剂残留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远比下城区纯粹的腐臭味复杂。
推开吱呀作响的铸铁大门,眼前的景象与阴暗的外表形成反差。
门厅与客厅,挑高惊人,足有二十英尺,暴露的粗壮红砖立柱支撑着粗粝的天花板,上面还残留着巨大的螺栓孔洞,诉说着往日蒸汽管道穿梭的历史。
一个嵌在墙内的巨大青铜压力表被保留了下来,指针永远凝固在“安全”与“危险”的临界点,成为壁炉上方独特的装饰。
壁炉是新砌的,用的是附近拆毁老房子的砖石,此刻炉膛里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勉强驱散着阴冷的河畔湿气。
餐厨区由原本的锅炉值班室改造,巨大的铁铸炉门被拆走,换成了一个嵌着厚玻璃的铸铁烤箱。原始的铸铁水槽保留了下来,旁边立着一个需要手动泵水的黄铜水龙头,连接着隐藏的过滤水罐。
这里是最有人气的地方——也是萨莉暂时活动的主要区域,木头、阳光与脆弱的安全屋 一架陡峭的木制旋转楼梯通往二楼,新刷的清漆在从高处天窗,由原通风口改造透下的稀薄阳光下散发着微弱的气味。
萨莉的房间占据着朝东、采光最好的角落,墙壁刷成了极其浅淡的鹅黄色,粗糙的红砖被厚厚的木板包裹。
地面是新的松木地板,打磨得还算光滑,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尤兰达正跪在地上,用一块柔软的旧法兰绒窗帘布料,仔细擦拭着每一寸木地板,仿佛在打磨一件圣器。
房间里几乎空荡荡的,只铺着伊卡从旧货商那里买来的廉价厚绒地毯已由尤兰达“深度清洁”,上面放着萨莉唯一的玩伴——玩偶熊碎布先生。。
玩偶熊旁边,是一个精致的硬纸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尤兰达从花园里,其实是运河边荒草丛,摘来的白色小野菊,尽管它们很快就会枯萎。
萨莉此刻蜷缩在地毯一角,苍白的小脸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静静看着远处运河上缓慢移动的驳船黑影,眼神空茫。
狭窄的走廊连接着房间,墙壁上斑驳的水渍被尤兰达用廉价的风景挂画,色调阴郁的苏格兰高地,勉强遮挡。光线昏暗,全凭走廊尽头一扇小窗。
另一扇门后是个小房间,现在只是堆放着杂物和一些伊卡没来得及收拾的“技术书籍”。
主卧比萨莉的房间稍大,朝南。同样能看到运河和高耸的烟囱。
木地板,空荡荡。他的家当还堆在角落,那个帆布挎包,和一个巨大的旧军旅行箱。
一张窄小的铁架床孤零零地立在房间中央,铺着浆洗得发硬的灰色床单。
唯一的“豪华”点缀,是壁炉烟道延伸进这里的一个小小出风口,在寒冷的夜里会逸散出楼下客厅壁炉的一丝暖意。
窗外,高架桥的巨大阴影在暮色中缓缓拉长。
客厅角落里,一块厚重、带有铸铁把手的盖板是通往地下的入口。
掀起它,一阵更冰冷、更浓烈的机油、金属和潮湿土壤的气味涌上来。一道异常陡峭的金属楼梯向下延伸,没入黑暗。
沿着楼梯下去,是一个巨大、压抑的空间。
挑高十英尺的天花板被蛛网般的巨大铸铁水管和已经废弃的粗大蒸汽管道占据,如同异形怪物的内脏。
墙面是裸露的、渗着水珠的混凝土,地面是原始夯实的泥土,铺着厚实的吸油木屑,暂时。伊卡的那台齿轮冲压机已经被组装起来一部分,占据了中心位置,在角落安顿下来。
几个巨大的工具箱敞开着,各种工具、零件散落在一张粗糙沉重的木工台上。一个用报废消防水车水箱改造的储水罐,空气寒冷,带着浓重的金属气味。墙角散落着几袋廉价的“海鸥牌煤渣”,用于那个小小的煤油炉取暖,同时提供焊接火源。
在工坊最深处,一个利用原水压核心装置室改造的小密室。
没有窗户,绝对黑暗,这是尤兰达自己要求的,她一向是畏光的,厚重的金属门关上后,隔绝一切光线与声音。
房间是空的,只有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奇特的“家具”——一口通体由木头铸造、内部刻画着复杂血红符文的棺材一样的床。
这口“棺材旁边摆着几个古朴的陶瓷罐子,
面装着不同的土壤——尤兰达的“故乡”样本。此外,唯一存在的就是冰冷和寂静。萨莉绝对不能踏足这里。
就在工坊一角,紧挨着伊卡的工作台。这里是唯一没有悬垂巨大管道的地方。
尤兰达用厚重的、浸过特殊草药的深色毡毯在角落里围出一个小小空间,里面铺着好几层旧地毯、柔软的羽毛枕头,在阳光下彻底晒过,还放着一个散发微弱暖意的低矮铜炉,燃料是特制的、不产生烟雾的银炭。
尤兰达坚持在毡毯靠近伊卡工作台的那一面留了一个开口,方便随时注视和伊卡进行交流。
阿德莱德·皮姆夫人,准时出现在铁门外,一身褪色的猩红天鹅绒长裙与破败环境格格不入。发髻高耸,一根巨大的孔雀尾羽翎毛颤巍巍地斜插着。看到伊卡满手油污开门,她那双描绘精致的眼睛,眼线画得一丝不苟,在伊卡的脖颈和工装裤油渍上停留片刻,微微上抬。
“啊!布兰森先生!你的新宫殿……倒是颇有格调。本周租金,承惠十七便士零六先令(年租分摊)。” 她摊开戴着蕾丝边露指手套的手掌。旁边的门柱上,三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正警惕地看着尤兰达在门后清扫的身影。
老汤姆森 不知何时已经默默站在旁边小巷的阴影里,穿着同样破旧但浆洗得发硬的看守制服。手里捧着一个廉价的白陶罐,里面是半凝固的、腥气浓郁的鳗鱼冻。
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只黄铜义眼在昏暗中似乎闪过一道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流光,在尤兰达身上极快地扫了一圈。他把罐子往前递了递,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咕噜声这是他打招呼的方式。
伊卡一手数钱给皮姆夫人,一手接住老汤姆森的鱼冻罐子,眼神复杂地扫过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孩子,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尤兰达正蹲在二楼楼梯口,用一块湿布擦拭萨莉房间外的木地板;萨莉则抱着锡兵蜷缩在窗边的光晕里,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蒸汽管从工坊的地缝里泄漏出丝丝缕缕的白汽,如同这间屋子沉重而冰冷的呼吸。
“真是……豪华的新家啊。”伊卡低声咕哝着,对皮姆夫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熊,这间冰冷的“宫殿”里每一处精心布置的角落——萨莉的鹅黄色墙壁、尤兰达的棺材、客厅里的壁炉——都在提醒他,他欠下的不只是金钱,还有更深重的、无法用齿轮拧紧的东西。
那点从下城区带出来的机油味,在河滨的湿冷中迅速消散,被更复杂、更沉重、也潜藏着未知微光的未来所吞没。
尤兰达站起身,将抹布拧干放进铜盆,轻轻碰了碰伊卡的胳膊,冰凉的触感让他差点跳起来,示意晚餐,准备好了。
伊卡望着餐桌上粗瓷盘里的鱼冻和面包,第一次觉得那油污修理铺的旧时光,竟是如此简单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