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洛克斯伯里下城区的污浊空气尚未被工厂的浓烟彻底吞噬,弥漫着一夜未散的煤灰、烂菜叶和劣质酒精的混合气味。

那间属于伊卡的小小修理铺——如同被撬开的牡蛎壳,在昏暗的路灯光下袒露着内里沾满油污的筋骨。

搬家?

对这地方来说,更像是一场器官移植手术留下的狼藉现场。

“啪嗒。”一坨粘稠的、不知名的黑色油泥从伊卡那个用了快十年的“万能”工具箱里滑出,精准地落在他刚刚穿上没多久、还勉强算干净的卡其布工装裤膝盖部位。一股陈年机油混合着铁锈和某种腐败甜味的恶臭弥漫开。

零件,无穷无尽的零件,锈迹斑斑的齿轮、磨圆了棱角的螺丝、看不出原型的阀门碎片、一捆捆颜色可疑的铜线……这些都是他的宝库,他曾经的立身之本。塞进挎包时发出叮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像一群狂欢的老鼠。

还有那台他亲手改造过无数次的简易蒸汽助力焊枪,笨重得像只沉睡的铁狗。更别提那些蒙尘的书籍——几本《实用机械原理》、一本封面都磨没了的《格伦蒸汽设备年鉴》

它们混杂在油腻的工具中,如同掉进污水里的书签。

“吱嘎——吱——”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伊卡的两个好友——雷夫,和他那总挂着鼻涕的瘦猴子小汤米——正卖力地用一辆连轮子都歪了的独轮木板车,艰难地挪动着伊卡那件真正的“庞然大物”,那台曾是他工作核心、如今被拆解得只剩骨架和核心部件的微型齿轮冲压床。

铁疙瘩和锈蚀的车轴、凹凸不平的泥地互相较劲,发出持续不断的哀鸣,萨莉和尤兰达已经在那边开始打理房间了。

“轻点,雷夫,左边轮子,左边。”伊卡顾不上膝盖的油污,赶紧过去帮忙,壮硕的臂膀顶住沉重冰冷、仍在滴落棕色液体的铁块下沿,用力往上抬,他呼出的气息在寒冷潮湿的空气中凝成白雾。“这宝贝去了新地方还得干活呢,可不敢磕着。”

雷夫从牙缝里嘶嘶吸着冷气,老脸上青筋迸起,“呼…呼…我说伊卡……你这‘宝贝’快赶上半条码头卸货的鲸鱼重了……你确定……你要搬到那地方?”

他浑浊的眼睛瞟向不远处巷口停着的、那辆格格不入的交通工具——一辆加宽加固的、异常干净的马车。

伊卡假装没听见脑子里的抱怨,对小杰克咧嘴笑了笑,露出被机油弄脏了一小块的牙,“当然确定,雷夫,地方大着呢,回头给你带瓶上好的威士忌。”

他摸出几枚品相还不错的小型铜币,塞进小汤米手里,“这个,磨光滑了去旧货铺,能换点糖果。”

汤米如获至宝地攥紧,用力点头,连鼻涕都忘了吸回去。

就在这时,一束冰冷的、审视的目光穿透了修理铺门口堆积的破烂和弥漫的灰尘雾气。

街对面,洗衣房二楼那扇灰蒙蒙的窗户后面,一张苍白消瘦的脸贴在玻璃上,正死死地盯着他们的搬迁行动。

那是老鲍勃,一个曾经在矿井被炸断腿的工头,出了名的刻薄眼红鬼。

“嘿,伊卡。”老鲍勃嘶哑的破锣嗓子从楼上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意和恶意,“发达了?攀上大树了?连你家耗子都叼着金子搬家了?怕不是给人当垫脚石的货色吧?等你的新主子一脚把你踹开的时候,这铁皮盒子可不收留你了!”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下城区街巷里回荡,引来几个早起淘垃圾的人伸头张望。

一股怒火腾地窜上伊卡心头。还没等他开口,伯尼老头先不干了,朝着楼上唾了一口,“闭上你的烂嘴,鲍勃,有本事爬下来跟伊卡的‘宝贝’比比份量。”

小汤米也挥舞着手里的齿轮,像是在挥舞利剑。

伊卡却反而冷静下来。他回头,冲着二楼那张扭曲的脸,露出了一个在油腻污垢中闪闪发亮的、带着修理匠式粗鲁又掺杂着一丝奇异从容的笑容。

他没说话,只是举起那只刚刚沾满冲压机棕锈的手,在脖子上不紧不慢地、极其清晰地、从左到右“抹”了一下。

动作带着一种和矿工身份格格不入的、冷冰冰的仪式感。

那个“抹”的动作,没有声音,却瞬间凝固了老鲍勃脸上的刻薄。

他僵在窗后,眼睛瞪圆,嘴巴微张,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一股寒气似乎比清晨的湿气更早地渗透了他断腿的身体。

他想起了前几天酒馆里的传言,关于码头区那个总在晚上接私活、嘴巴很臭的鲍里斯……也是被人在脖子上“抹”了一下的那种……

伊卡满意地看着对方迅速拉上窗帘,缩了回去。他拍了拍伯尼的肩膀,“行了,老伙计,别跟烂人计较,来,加把劲!”

心里却在苦笑,干,都是被那个女人,带坏了,都学会无声恐吓了,不过这招真他妈管用……

伊卡最后看了一眼那间逼仄、油污、充满了汗水和铆钉气息的铁皮小屋。

它如同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甲壳类动物,只剩下空壳对着肮脏的黎明。没有多少眷恋,只有一种终于爬出烂泥坑的解脱感。

他对着雷夫和小汤米挥了挥手,又冲着那条熟悉的、散发着恶臭气息的巷子无声地比了个中指,动作被车夫冰冷的视线扫过,他尴尬地放下了。

然后,他笨拙地爬上了那辆散发着冰寒气息和神秘味道的车夫旁边的副座——一个用某种坚韧皮革包裹、还算舒适的座位。

马车无声地开动,巨大的蹄子在泥泞中踏出深深的、粘稠的印痕,车子稳稳地驶离这片生养他也禁锢他多年的污浊之地。

车子驶过一个岔路口,伊卡的目光扫过街角。在那里,杏林堂那块褪色的红漆招牌在晨光中显露出轮廓。

他似乎瞥见二楼的窗帘似乎动了一下,一道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反光一闪而逝,像是眼镜片折射的微光。

车子碾过坑洼,驶向洛克斯伯里那片被高耸烟囱和复杂管道覆盖的、被称为“下城区”的天空腹地。

那里,一间由废弃蒸汽水处理厂改造而成的房屋正等待着它的新主人——身体在底层和未知中起飞的修理匠。

而旧修理铺遗留的最后一点机油味,正在这清晨的风中迅速消散,被恐角兽蹄下带来的苔原寒气和工业都市的钢铁锈味彻底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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