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芸芝——或者说,“蔚蓝魅影”艾米莉亚·温莱特医生——在被伊卡脱口叫破名字的瞬间,身体出现了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僵硬。

那是一种比面对刚才湿尸、枪弹和偷袭者加起来还要剧烈的应激反应,掩藏在礼帽阴影下、单片眼镜后的眼眸,锐利如刀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伊卡那句带着震惊和本地土腔的吼声,如同一声炸雷,在这充斥着血腥、死亡和黑市交易的肮脏角落里显得无比突兀。

空气瞬间凝滞,比浓雾更加粘稠窒息,角落里刀疤脸那几个人也忘了害怕,惊疑不定地在这满身油污的壮汉和那冷冽如兵器的“蓝影”之间来回打量。

艾米莉亚动了。

没有雷霆万钧的劈砍,也没有闪电般致命的枪击,她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礼帽的帽檐随着她的动作在火光下投出小片移动的阴影,最终,那冰冷无机质的单片眼镜,完整地对准了堵在破铁门前的伊卡。

镜片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光,吞噬了所有情绪,只剩下纯粹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审视。

“你……” 艾米莉亚开口了,依旧是那把毫无感情波动的、带着奇异金属质感的格伦语,但音调比刚才更低、更沉,像冰层被重物压挤的呻吟,“认错人了。”

三个词。

简单,清晰,不容置疑。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铁钉,试图钉死伊卡刚才那句失言的漏洞。同时,一种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从她身上弥漫开来,像收紧的绞索套向伊卡的脖子。

这是警告,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即否认。

伊卡的内心则在哀嚎,完蛋,碰上灭口现场还被认出来了。

伊卡的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火光下微微发亮。他那粗犷的脸上努力挤出修理匠面对刁钻客户时那种夸张的、略带讨好的“恍然大悟”和“不好意思”。

“呃?啊,对对对!” 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响,动作幅度之大让那厚实的皮围裙都跟着晃悠,“瞧我这眼神,刚从黑漆漆的下水道爬出来,眼花了,眼花了,哈哈!”

他干笑了两声,那笑声在死寂的驳船里格外刺耳,“那位…嗯…那位温莱特医生?哦,我说怎么看着有…有股医生的气质,稳重,可靠,跟咱们杏林堂那位陈医生有点像,不过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嘛,哈哈。”

他语速飞快,极力撇清,眼睛紧紧盯着艾米莉亚手中的迅捷剑和那把沉默的银色左轮,喉咙下意识地滑动了一下。

然而,艾米莉亚并未因他的否认而收回那冰冷的审视。

那镜片后的目光反而更加锐利,像扫描仪一样,一寸寸刮过伊卡的脸,最后定格在他那双依然写满震惊和些许后怕的灰蓝色瞳孔深处。

她的身体没有丝毫放松,那柄迅捷剑虽然剑尖微垂,但伊卡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有任何一丝异动,那柄剑会在0.1秒内刺穿自己的眉心——或者更可能的是喉咙。

糊弄不过去了。

清晰的认知像一桶冰水浇在伊卡的头顶,这个蓝发的“医生”眼神太毒,她笃定自己被看穿了。

沉默了几秒,驳船上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远处污水滴落的声响。艾米莉亚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冰冷依旧,却压得极低,只够门口附近的伊卡勉强听清,那语句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如果让我知道,有半个不该出现的字眼,”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那把迅捷剑无声无息地上抬了一寸,剑尖在幽暗中精确地、无声地点向伊卡的咽喉位置。

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就是最纯粹、最直接的死亡威胁。她不需要多说话,那剑尖划过的轨迹就是最清晰的语言。

“——我会亲自动手,‘抹’得干干净净。” “抹”字说得极其轻柔,像情人耳语,却带着钢刀刮骨的寒意。

剑尖悬停的刹那,死亡的寒气仿佛已经刺透了皮肤。

伊卡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后脑勺,汗毛根根倒竖,他几乎能闻到那剑上残留的怪物血浆味和自己血液即将喷溅的铁锈味。

千钧一发。

求生本能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思考,伊卡几乎在剑尖点到咽喉位置的同时,双手猛地举到肩膀高度,做出一个标准的、近乎夸张的投降姿势。他的脸上瞬间堆满了混着恐惧、谄媚和一种大愚若智般“我懂我懂”的憨厚表情,生怕慢了0.01秒就会被这女煞神给“抹”了。

“别,冷静,这位…帅气的…呃…医生。”伊卡的声音都变调了,带着急促的语气,生怕对方理解不了似的,他还特意模仿着自己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半吊子神州腔调,试图拉近距离,“‘神州有句古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咱是明白人,识时务,特别识时务,就是那啥…嗯…俊杰,刚才雾太大,光线也暗,我啥都没看清,什么剑啊枪啊蓝礼帽啊,白头发啊 他看着艾米莉亚的白发立刻改口,通通没看见,我就一路过的修理工,修水管的!听见动静怕出事儿进来看看,现在没事了,太好了,我这就走。”

他语无伦次地打包票,脚步已经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后挪,眼睛一秒都不敢离开那悬停在咽喉前的冰冷剑尖。

看着伊卡这副惊吓过度、胡言乱语却又拼命强调“啥都没看见”、“特别识时务”的狼狈样,艾米莉亚沉默着。

礼帽的阴影下,单片眼镜的边缘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那柄抵在伊卡喉咙前的迅捷剑,像是得到了无声的命令,极其缓慢而又无比流畅地收了回去。

剑身的寒光在撤回过程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轻轻垂下,再次斜指地面,仿佛刚才那致命的威胁只是一场错觉。

“算了。”一声极轻的鼻音从艾米莉亚的口中发出,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意味,是嘲讽?是警告生效后的满意?还是别的什么?没人能从那冰冷的镜片后看出。

她不再看伊卡,仿佛他只是路过的、无足轻重的一堆废铁垃圾。目光重新转向刀疤脸那几个人,之前的压迫感再次笼罩过去。

“算你识相。” 只有这最后四个字,清晰无误地飘进了伊卡的耳朵里,依旧是那冰冷的、金属质感的格伦语,但其中蕴含的杀意,已经悄然收敛,只留下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伊卡悬在嗓子眼的心,随着那剑尖的撤离,终于重重地落回了胸腔,虽然依旧跳得飞快。他长长地、无声地吐了口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不敢再多待一秒,伊卡如蒙大赦般,点头哈腰地对着艾米莉亚的背影,虽然根本不敢看,又含糊地说着“您忙您忙”,然后夹着尾巴,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动静,从那扇破铁门钻了出去,重新投入洛克斯伯里冰冷浓重的夜色之中。

他感觉刚才那一刻,比修一百个卡死的蒸汽阀门都累,驳船内,只剩下“蔚蓝魅影”冰冷的目光和压抑的静默。

只有躺在地上的偷袭者发出最后一丝无意识的抽搐,仿佛在提醒着刚才发生的真实。而对于角落里刀疤脸等人来说,那个满身油污的壮汉出现又消失的一幕,与其说是个插曲,不如说是一块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迷雾,让他们对这位“医生”的恐惧更深了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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