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莓村的村民们很急，甚至暂时蜗居在西面山洞的难民们更急，那象征着生命的变异黑麦，成为来自不同地域、不同性格的人们的唯一共识。
几粒变异黑麦，如圣物一样被芬恩修士双手捧着，在村子里四处展览。每个参观麦粒的人，都激动地跪在地上，在额头或胸前画着三角圣礼，语无伦次。
微明之月的风雪，再也无法阻挡他们对未来的狂热与焦虑，只要天气允许，就能看到规划为新垦区域的土地上，人们砍伐树木、挖掘石块的身影。
“芬恩修士，现在没事，大家可以提前做一些。”
因为剧烈的身体运动，民兵队长多鲁干脆脱掉了他的毛皮外套，上身只穿一件单薄的内衫，蒸腾着热汗，将山坡上抠出的石块装进手推车。
“不，多鲁，圣主能听见、能看到大家虔诚而勤劳的心，但现在的天气，很容易让老人孩子得病的！”芬恩修士挡在了多鲁的身前，连连摇头，“至少，女人和孩子，还是应该回到温暖的壁炉前。”
“可是，今天没有下雪……”多鲁看着火把照耀下，漫山遍野弯腰劳作的村民，表情有些犹豫，“芬恩修士，要不让女人孩子回家，男人继续干。村长的拓荒地图我看过了，如果等到希望之月再动手，会来不及的！”
“让女人回家，熬奶酪干菜汤，对了，再切点巨土菇和蔓菁进去。”芬恩笑了，那半张木讷的木质化的脸和另一半笑容扭曲在了一起，可怕但很温馨。
另一头，雷娜特的家里，卡瑞和莉丝都蹲在灶台前，死死地盯着铁锅里熬煮的雪白浓浆，眼里充满了期盼。浓郁的油脂香味在主厅里飘荡，莉丝吞咽着口水，满脸陶醉。
这是卡瑞昨天带回的那个神秘的虫蛹，有一个盛装麦酒的小号木桶大小，雷娜特一眼就认出是黑域大夜蛾的蛹。
大夜蛾是黑域少有的温顺生物之一，它的幼虫有剧毒，但在化蛹后，蛹体里会充满富含油脂的浓浆，通过熬煮，就能去掉毒性，得到可食用的蛾油。每个虫蛹可以熬出至少三公斤的蛾油，是比黄油或猪油的还要味道香浓的高级油脂。
“别想了，如果真是你说的那个地方，那没有几个人敢过去……这种东西，尝尝就可以，不能让人沉迷进去。”雷娜特熄掉厨火，让铁锅自然放凉，也果断地打压了卡瑞和莉丝两人肉眼可见的冲动。
带着些许遗憾，卡瑞和莉丝开始收拾着自己的出行装备，准备这两天再努力一下，和黑星佣兵团一起，把剩下的变异黑麦地都收割掉。
雷娜特不太相信单凭自家和琳内娅那点交情，就能让黑星佣兵团劳心劳力，她准备把一颗六阶黑腐水晶当做报酬，送给琳内娅。
综合这颗黑腐水晶的品质和体积，至少价值一万克朗，相当五六名熟练工匠一年的收入。这不是单纯的大方，而是雷娜特在用提灯人之间最正确的方式处理利益往来。
当然，比起变异黑麦播种后的收益，这一点报酬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黑腐水晶只能让有需要的提灯人更加强大，但同等价值的谷物，却可以让上百名冰莓村的村民一个冬天都不挨饿。
看着母亲用浸满圣油的黑布包裹黑腐水晶的动作，卡瑞瞥了眼左手心又变得如同浓黑沥青般的愚者印记，心里泛起了嘀咕。
几个多月前才晋升的二阶愚者，可是现在，又有了晋升的前兆。昨夜的美梦，只持续了半场，随后就被另一场黑色的噩梦替代，一座体型巨大的肉山阴影在梦中张牙舞爪，扭动着粗壮的触腕，三颗血红的眼球，透过黑雾，对着自己虎视眈眈。
可是，现在不是晋升的时候，因为没有醉魂花香粉。
醉魂花只能每年的希望之月过后，才会在黑域的神泪绿洲里陆续出现，并持续到丰收之月后消失。再好的保存条件，醉魂花香粉的保质期也不会超过三个月，所以中低阶提灯人的晋升窗口总是短暂的，一旦错过，就只能等候来年。
天知道当年那位痴迷于醉魂花香粉的古斯塔夫皇帝，是如何熬过那漫长的黑暗冬季的。
……
……
两天后，巨石阵附近的变异黑麦地，就剩下了不足一公顷，包括里奇在内，所有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硕大的六阶黑腐水晶报酬，让里奇一层不变的刻板冷漠表情，都出现了松动，至于一向阴阳怪气的埃纳尔，更是看得目不转睛。这半透明的黑亮之石，就像是浓缩了一整片的黑水沼泽，是黑域世界腐朽力量的精华。
用它制作的六阶黑力魔药，对于严重依赖黑域之力消耗的里奇和埃纳尔来说，几乎就是经不起诱惑的存在。再或者，可以熔融加工成更多的黑腐宝石，和黑域武器或防具结合，让提灯人能够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
夜露谷，黑星佣兵团的永备营地里，许多成员都带着畏惧和好奇的目光，在围观里奇手中的黑色珍宝，而雷娜特等人，则在整理最近一趟运出的变异黑麦种粒，显得很淡定。
“雷娜特，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琳内娅走了过来，步伐轻盈，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即使是再朴素的狩猎装，也无法掩盖她性感妩媚的身段。
雷娜特扎紧装满变异黑麦的口袋，又看看正在窃窃私语的卡瑞和莉丝，略微思索了下，走向了营地的某座帐篷。
……
帐篷里摆放着丰盛的食物，烤肉、熏肠、奶酪，以及一大盘的干果，在黑星佣兵团的补给即将耗尽的当下，显得奢侈无度。
“雷娜特，让卡瑞加入黑星佣兵团吧。”没有任何话题上的过渡，琳内娅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是我和里奇的一致看法。”
雷娜特轻轻一笑，抓起一片熏肠丢进小嘴里：“你们想成为卡瑞的靠山吗？还是说，她的好运，才是你们最在意的东西？用这种方式去打破我们之间的灵魂之约，确实是个好办法。”
似乎早料到对方的态度，琳内娅蹲到了幼女村长的身边，表情认真：“雷娜特，我们其实有着一致的利益，当初发现痴愚之母的时候，里奇就知道，整个冰莓村只有你才具备合作的价值。”
雷娜特摩挲着手心的干果，静静地看着黑星佣兵团的二号人物，心里阵阵翻腾。
“不。”雷娜特想了下，依然摇头，甚至还有些冷漠。
“苏拉对我、对卡瑞的偏爱和眷顾已经有些泛滥了，这不是祂神圣、怜悯的补偿，而是个不好的兆头，任何欲望都应该有边界的……琳内娅小姐，我还是那句话，我对痴愚之母没有兴趣，我不觉得它可以改变我的命运，也对卡瑞毫无用处。
“当初为了自己的成长和虚荣心，我加入了衔尾蛇佣兵团，我已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现在，我还要为一个更加虚无缥缈的目标，让我的孩子去背负更多的命运债务吗？放过她吧，她是愚者，是亚女，她的一生都要和自身的诅咒对抗，而不是其他的诱惑。”
雷娜特的话，没有一丝虚假的借口，是她思考已久的答案。尤其是衔尾蛇刻印的再次出现，让雷娜特意识到，这似乎就是命运隐藏的恶意，是苏拉宽厚的恩赏中，蕴含的警告。
琳内娅叹了口气，坐到了一边，看着帐篷外的夜色，也有些无奈：“雷娜特，我理解你作为母亲的心情。但是，卡瑞所得到的，所释放的，是无法掩饰的，她总会被更贪婪的人利用。那么，和我们在一起，鹰堡也会给她一个更公正、更安全的成长环境。”
“你们准备投靠希尔德马克伯爵？”雷娜特品出了一些味道，有些吃惊，“贵族们只会看到权力和利益，他们欣赏提灯人的力量，却并非真正信任我们这种人。你能保证，以后能源源不断地给他们带来利益吗？”
“雷娜特，第七次黑潮快要到了，作为边境的希尔德马克领别无选择，那位女伯爵必须拉拢她能拉拢的一切！”
琳内娅点点头，并不反对雷娜特的看法，“所以，在可预见的几年里，无论是我，你，还是卡瑞，都会得到她的庇护和重用。这个时间，足够让卡瑞成长到可以掌握话语权的程度。至少，你和卡瑞，现在也生活在她的领地里，不是吗？”
琳内娅的话，是这个时代最深思熟虑的权衡，也是所有跨越黑潮周期的提灯人，必须做出的选择。
从这点上看，几个提灯人通过抱团，再依附本地领主，能获得的话语权和资源，将远远超过单打独斗的独行侠。当然，聪明的领主们，也常常用利益去分化这种形态。
“谢谢你，琳内娅小姐，我会再好好考虑的，在她完成洗罪仪式之后。”
面对琳内娅直白而现实的阐述，雷娜特的内心也有些矛盾，在没有十足的勇气选择彻底隐居之前，她确实无法带着卡瑞离开冰莓村。
琳内娅笑了起来，眼里带着戏谑：“呵呵，雷娜特，你似乎更在意卡瑞的亚女身份，而不是一名资质恐怖的提灯人？请告诉我，一位坚定站在苏拉圣座前的神眷之子、提灯人，需要低声下气吗？”
“我讨厌你一副比我聪明的样子，琳内娅小姐，哦不，dang妇！”雷娜特有些恼怒，转身就朝帐篷外走去。
“雷娜特，知道你为什么现在总是患得患失吗？”在幼女村长即将走出帐篷的那一刻，琳内娅突然说了句，“我现在，帮你找到了原因。”
“嗯？”雷娜特回过身，满脸疑惑。
“你缺少一个优秀的男人，卡瑞缺少一个聪明的父亲，你的生活中缺少第三个人，来给你最好的建议。”
琳内娅扭动着腰肢，在原地转了个圈，洋洋得意。那婀娜娇媚的姿态，不仅仅是一副美丽的画，而且还在蒸发，填满了帐篷的每个缝隙。
“啧，你把苏拉对你的所有偏爱，都用在脸皮和床上了……”雷娜特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丝鄙夷。
……
简单的休整后，雷娜特和里奇等人要再次进入黑域，去完成最后一次收割。
“卡瑞，这里还有一些没有脱粒的麦穗，你处理完再过来……莉丝，你这次就不进去了，在这里等多鲁队长的雪橇，把变异黑麦都送回去。”
雷娜特背着她夸张的行囊，在走向黑雾之障的同时，向卡瑞和莉丝发出了指示。
“雷娜特夫人，你……”看着幼女村长的背影，莉丝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禁抬起了手。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雷娜特停下脚步，回身露出一丝疑惑，“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等我出来再说，时间很宝贵。”
“没什么，对不起……”莉丝低下头，没敢看对方的眼睛。
“莉丝，你怎么了？”卡瑞走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从出发到现在，都心事重重的莉丝，感觉对方今天的言行有些奇怪。
“卡瑞小姐，等会儿，能帮我写封信吗？”莉丝咬着嘴唇，藏在斗篷里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我，我不认识字……”
卡瑞蹲到了莉丝面前，笑着点头：“可以，你想写给谁？”
对于莉丝的请求，卡瑞通常不会拒绝，而且信纸和笔墨，在黑星佣兵团的营地里也有，她要去借的话，基本也没问题。
“肖菲耶尔的胡尔达修道院，欧拉院长。圣主怜悯，是欧拉院长把我抚养长大的，我想告诉他，我现在很幸福，告诉他我现在的生活……”
莉丝抬起头，挤出了一丝微笑，幽绿色的眼睛里，隐藏着一丝焦虑、愧疚与胆战心惊。
莉丝，永远是那个把虔诚和忏悔融入身心的人，即使冰莓村已经不再过多敏感她亚女的身份，但她依然在生活言行的每个细节上，履行着教会亚女敕令的每一条规矩。
拿到教会虔诚之章的亚女，向一位遥远的修道院主教写信，这本身就是他人眼里值得赞许的行为。至少，莉丝能从中获得一份自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