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那句带着疲惫与混乱的“家……都算不上完整”的低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陈芸芝古井般的眼眸深处。

那细微的涟漪并非怜悯,而是一种敏锐捕手感知到异常猎物踏入领域的警觉——这个男人透露出的割裂感和绝望气息过于浓烈,与洛克斯伯里常见的街头失意者截然不同,清醒又破碎。

养父霍雷斯倒是豁达,笑着拍了拍伊卡粗壮的手臂,这动作让伊卡本能地肌肉绷紧,脑子里维多利亚的部分轻蔑地“啧”了一声,朗声道,“完整不完整的,日子总得过下去嘛。年轻人,我看你像累着了,要不要试试咱家的安神茶?芸芝用独门方子配的,顶管用!”

话语里是老一辈的关怀,也带着点生意人的活络。

陈芸芝却借低头整理药材的动作,压下眼中的冰片。

“阿爹,安神茶今天刚卖完一批,新的方子还差一味‘远志’没研磨好。”她抬眼看向伊卡,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平静与距离感,“先生若真有兴趣,可以明日傍晚再来取。”

温和的逐客令,这个散发着混乱气息的男人再待下去,只会增加她身份暴露的风险。她需要维护“陈芸芝”这份来之不易、用以庇护养父和自我的平静伪装。

伊卡听懂了暗示,灵魂与身体的对立感在拉扯——维多利亚的优雅敦促他得体告辞,修理匠的厚脸皮却想再赖一会儿。

最终,一种混合的尴尬让他只扯了扯嘴角,含糊应道,“行…行,我明天再来看看。”

他又深深望了一眼那排百子柜和温润的瓷罐,像要刻进脑子里,这才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红漆门,消失在了洛克斯伯里湿冷浑浊的空气中。

门楣的铃铛声歇,药香被门外的铁锈与雨水味吞噬。

是夜,洛克斯伯里西区,运河尽头的老船坞。

浓雾如同粘稠的尸液,浸泡着废弃的起重机骨架和腐败的木料堆。腐烂海藻与硫磺废气混合出的甜腥臭味挥之不去,正是那些在工业阴影和人伦腐烂中滋生的“污秽”最爱的温床。

几个黑影聚在一艘半沉驳船的阴影里,脚边放着几包油布裹紧的长物,低声的交涉及压抑的贪婪在浓雾中浮动。突然!

“呃…咕…” —— 一声喉咙被硬物卡死的短促呜咽从驳船深处传来!紧接着是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噪音,以及液体滴落淤泥的啪嗒声。

“操!什么东西?”领头的刀疤脸猛地拔出腰间的厚背砍刀,神经质地望向驳船内部翻涌的雾气。

雾气深处,一点幽蓝的光晕悄无声息地亮起,冷得如同冥火。

紧接着,一个身影分开浓雾,从容步出。

月光吝啬地漏下几缕,只在那身影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及肩的发丝在污浊雾霭中燃烧着深海冰层般的亮蓝色冷焰,一顶简约利落的深蓝色大礼帽低低压着,帽檐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峻的薄唇和线条分明的下颌。

右眼位置上,一枚光滑的金色单片眼镜紧紧贴合,镜片反射着无机质的微光,像某种昆虫的复眼,透过镜片便是那双蓝色又带着一丝火焰的眼睛。

一身剪裁合体的洋裙和外衣,勾勒出兼具力量与敏捷的体态,与白日在药铺的宽大布衫判若两人。

右手斜持着一柄线条流畅、闪烁着秘银寒芒的迅捷剑,粘稠的黑红色液体正从剑尖缓缓滴落,无声融入泥泞。

左手看似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中,但那放松的姿态下,只有深知危险的人才能感受到蓄势待发的张力。

她是“陈芸芝”,更准确地说,是她的另一个名字所承载的那面利刃,“蔚蓝魅影”艾米莉亚·温莱特医生。

脚步声?

不,她如同真正的影子,皮鞋踩在湿滑的木板上没有丝毫声响。

单片眼镜扫过驳船阴影里的几个男人,冰冷无声,目光锐利如探进伤口的手术刀。

那柄迅捷剑在她手中轻盈得不可思议,却散发着能切开钢铁与灵魂的锋芒。

“东西,”清冷、剔除了任何情绪与口音的格伦语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敲击,“别考验我的耐心。”那声音与白日里略带东方韵味或礼貌疏离的陈芸芝毫无关联,是纯粹的、高效的指令。

刀疤脸强压心惊,喉结滚动,“在…在这,但是,温莱特医生,咱们事先说好的价钱……”

“蓝影”微微侧头,帽檐下单片眼镜划过一道精准的冷光。“你的时间归零了。拿来。”

“我艹你——”

砰!砰!砰!

三声闷雷般的枪响骤然撕裂夜空,枪声源自驳船上方的起重机驾驶室废墟,驳船阴影里的几人吓得几乎跳起来,本能地蜷缩后退。

“蓝影”——艾米莉亚·温莱特——却如同被枪声冻结的冰雕,纹丝未动。在枪口火焰亮起的前一刹那,她左膝以一个微不可查的角度弯曲,整个身体如同融入水面的涟漪,瞬间侧移半步。

嗤啦。

一根裹挟着惨绿毒雾的倒钩索链,从另一个刁钻角度穿破雾气,钉死在她半秒前站立的位置!索链上附带的毒气嗤嗤作响,腐蚀着木头。

枪声是佯攻,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蓝影”的左轮何时拔出的?没人看清,银色枪身仅在棱角边缘勾勒着游丝般的银蓝符文,简约致命。她没有瞄准,仅靠手腕一个迅捷无比的抖动,枪口火光微弱一闪。

砰!

吊车顶部传来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伴随着重物滚落摔进烂泥的闷响。

同时,她右手的迅捷剑幻化出一道精准的银线,叮的一声脆响,荡开了从侧面浓雾中刺出的一柄见血封喉的淬毒匕首。

剑锋与之接触的瞬间,一缕冰蓝的电弧自剑身迸发,如毒蛇噬咬神经,偷袭者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连惨叫都发不出,浑身剧烈抽搐着瘫软在地。

快!狠!准!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完成了设计好的杀戮指令。

左轮安静垂下,枪口的一丝青烟迅速消散。迅捷剑斜指身侧,剑尖滴着血。

“蔚蓝魅影”站在驳船中央,浓雾在她周身形成了诡异的真空,那顶黑礼帽、那抹幽蓝发丝、那冷硬的镜片在残存火把的光晕中如同邪异的艺术品,驳船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恐惧的心跳声。

“最后一次,”她的声音重回那种金属质感的冰冷,目光锁定在油布包上,“或者,你们更渴望亲自体验我的‘诊疗’?”

就在这死寂般的压迫时刻——

嘎吱——

驳船入口那扇摇摇欲坠的铁门,被一只沾满油污的大手粗暴地推开。

伊卡·布兰森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手里还拎着工具箱,像是刚从某个修理烂摊子里钻出来。看到驳船内的景象,他愣在当场。

昏暗的火光下,他先是扫过角落里筛糠般的混混,地上瘫着的躯体,最后,目光凝固在那片阴影与火光交界的中央——

妖异的白发,冰冷的礼帽和单片眼镜,优雅得与废船厂格格不入的利落装扮,闪烁着非人寒芒的奇特长剑,以及……那把刚刚制造死亡、此时安静垂落的银色左轮。

这幅画面充斥着无法解释的美感与力量,每一个细节都与洛克斯伯里、与格伦的常态相悖,但更重要的是,伊卡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捕手般精准地捕捉到了某些瞬间的“锚点”。

那持剑时微微内扣的手腕角度 那下颌至脖颈紧绷的熟悉线条,那在瞬间闪避时展露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身姿轮廓。

这些微小的、在生死瞬间才显露的特征,与他下午在那间充满暖融药香的小店里看到的、那个整理草药的女子的身形姿态,产生了令人心惊的重合。

伊卡的灵魂则如同被电流击中,那来自故土的清苦药草气息,竟与眼前这个浴血的“蔚蓝魅影”重叠出一种荒诞的寒冷铁锈味。

伊卡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被称作“温莱特医生”的蓝色身影,所有理智思考被巨大的冲击碾过,只剩下浓重的伦敦腔因震惊而脱口咆哮,带着难以置信的穿透力。

“操了个天的……陈……芸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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