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斯伯里的湿冷空气带着铁锈和煤渣的味道,刚下过雨的石板路泛着油腻的光。

伊卡·布兰森,或者说,刚刚被迫接受了自己体内还有着个“维多利亚·金盏花”存在的伊卡,正靠在他那辆嘎吱作响的工具推车上,用沾满机油的手指烦躁地捏着眉心。

他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像是刚被蒸汽锤砸过,一个没那么普通普通的格伦联合王国,也没那么穷的修理匠,帮某个工厂阔佬修好了他该死的、卡死在地下金库保险门里的锁。

“妈的……”伊卡低咒一声,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唾沫啐在旁边的水坑里,他粗大的、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想去摸工装裤口袋里的毛巾,却顿住了。

取而代之的,他的手指以一种他自己都诧异的优雅姿势,轻轻拂开了额前几缕被汗水和油污打湿的头发。

灰蓝色的眼睛,此刻在洛克斯伯里阴沉的午后,似乎沉淀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与清明?

这感觉太操蛋了。

像是被硬塞进一件高级定制的礼服里,浑身不自在,偏偏这礼服还是用你皮子做的,就在这时,一股奇特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腔。

不像这个城市里充斥的烟尘和酸腐,它混合着一种干燥的药香、微苦的根茎植物气味和一丝陈旧木头的暖意。

很熟悉……熟悉得让伊卡脑子里那个尖锐的歌剧咏叹调都停歇了一瞬。

他抬起头,看向气味来源。一扇有些褪色的红漆门,上面挂着块有些年头的牌匾,用古朴优雅的字体写着,杏林堂。

窗户擦得光亮,能看到里面整齐摆放的陶瓷罐,晒在竹匾上的褐色根茎,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安神般的药气。

这与整个洛克斯伯里格格不入的东方静谧气息,像是一块磁石,拉扯着他身上那种属于另一个遥远文明的、已然模糊的灵魂。

伊卡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门楣上的铃铛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当。

药店里很安静,光线从后面照来,一个女人正低头整理着晒台上刚收下来的不知名草药,穿着样式简单的青布斜襟衫,挽着袖子,露出一截小臂。

动作麻利又专注,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自持气场。

伊卡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站在那里,有些贪婪地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异国净土。

木制的百子柜嵌满了墙壁,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纸张写就的药名;墙角放着几个釉色温润的大肚瓷罐;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木雕的药师佛像,慈眉善目地俯视着。

一切都透着一种熨帖的秩序感,一种沉淀下来的、扎实的生活气息——一种久违的“神州”的味道。

陈芸芝感觉到有人进来,放下了手中的草药,抬起头,她的目光清澈,不卑不亢地落在伊卡身上。

眼前这人……一个典型的底层格伦壮汉,工装裤上沾满洗不掉的油污,套着一件磨损严重的皮围裙,头发随意地凌乱着,胡子拉碴的脸上带着一种修理匠特有的、长期与沉重钢铁打交道的疲惫和一点混不吝的痞气。

但那双眼睛……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有点奇怪。它们没有底层劳工常见的麻木或粗鄙,反而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深沉,还有一种奇异的游移感,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这位先生,”陈云芝的格伦语标准清晰,几乎没有口音,“需要些什么?抓药还是问诊?”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拒人千里的距离感。

伊卡猛地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呆看了人家好一会儿,他强忍着那股异样感,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修理匠常用的、有点讨好客户意思的笑容,却总觉得脸上的肌肉有点不听使唤。

“啊?哦,没啥大事,女士。”他用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沙哑磨损的伦敦土腔说道,还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那件厚实的皮围裙也跟着晃了晃,“就是……路过,闻着味儿,挺舒坦的,进来看看。”

他又环视了一圈店内,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包裹着他,混杂着机油、钢铁和汗臭味的身体里,那个沉睡已久的、关于遥远故土的灵魂碎片,在药店特殊的氛围里,在陈云芝平静的注视下,仿佛被温热的汤药轻轻熨烫了一下。

“……这地方,”伊卡低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感慨,“这感觉……跟我老家,有点儿像。”

伊卡那句带着浓厚腔调的格伦语,以及那句“跟老家有点像”的感慨,让陈云芝那如古井般平静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眼前这个满身油污的格伦大汉,外形上无疑与“神州故土”扯不上半点关系。

但那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的熟悉感,却骗不了人——那是长久浸淫在那片土地的气息中才会沉淀下来的底色,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而非表面的模仿或学习可以伪装。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伊卡轮廓分明的脸。灰白色头发,灰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典型的格伦血统。

“先生的老家?”陈云芝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淡淡的疏离,但那份距离感下多了一分探究,“您是……神州后裔?还是……混血?”“混血”这个词她说得有些生涩,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晰。

伊卡被问得一滞,混血?

而属于他自己,属于那个在另一个世界打螺丝牛马的灵魂,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猛然荡开一阵混乱的涟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沾满黑色机油的手,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颌胡茬硬扎的皮肤——这是伊卡·布兰森的身体,纯粹的西方格伦血脉。

然而灵魂呢?

他的老家……

恍惚间,他仿佛闻到江南梅雨季湿润的空气里,飘荡着栀子花的香气,耳边是吴侬软语的家长里短,还有老旧小区楼下那永远修不完的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嘎吱声,那是纯正的、烟火气十足的神州家。

“我……”伊卡张了张嘴,那股操蛋的错位感再次袭来,混杂着药店独特的草药香气,让他嗓子有点发干。

脑子里的维多利亚知识库清晰地知道神州的宗族观念、血脉传承的重要性,混血在古老的观念里意味着某种程度的“不纯”,但他自己呢?他现在的存在算是什么?

混乱的念头在脑中冲撞,最终化作一丝自嘲又苦涩的笑意,挂在修理匠那习惯性伪装出来的痞气嘴角上,他抬眼看着陈云芝,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迷茫和某种荒诞的幽默感。

“混血?”他嗓音低沉沙哑,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回答一个天大的笑话,“嗯……你要这么说,也没错,大概是……最混的那种。灵魂和皮囊……大概混得,各是各的了。”

他含糊不清地咕哝着,手指比划了一下,似乎无法形容这种离奇的状态。

陈云芝微微蹙眉,灵魂和皮囊?这是什么怪诞的说法?眼前这个男人的精神状态……似乎和他的外表一样,有些问题?

一种特殊的警觉再次在她心底悄然升起,像针尖刺了一下,但那双灰蓝眼睛深处不加掩饰的迷茫和那种荒诞的自嘲,又让她觉得不像纯粹的疯话。

“芸芝?”一个温和带笑、中气十足的男声突然从药店通向后院的门帘处响起。

接着,帘子一挑,一个身材高大、精神矍铄的老人走了出来,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对襟麻布衫,下巴上留着修剪整齐的花白胡子,手里端着一小簸箕刚挑拣出来的药材根茎。

他看向陈云芝,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亲昵,“客人是问诊吗?我看你半天没声音。”他的格伦语同样标准,还带着一丝独特的口音。这正是她的养父,霍雷斯·温莱特,曾经来自古老东方国度的中医,如今的药剂师。

“阿爹,”陈云芝见到养父,身上那股刻意维持的、对外人的疏离防备感瞬间融化了不少,语气也变得柔和自然,带着一丝女儿面对长辈的娇憨,“这位先生…路过进来看看。”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提及对方那奇怪的“混血”说法和灵魂皮囊论。

霍雷斯温和的目光转向伊卡,打量了一下他那一身标志性的修理匠行头,友好地笑了笑,“欢迎光临杏林堂,先生,我女儿没吓到您吧?她工作起来就认真。”

他语气轻松随意,没有丝毫阶级的傲慢,也没有那种传统家庭里父亲在陌生人面前对女儿的刻板要求“矜持”或“规矩”,反而带着一种对女儿能力的淡淡骄傲和对客人平等的亲和。

伊卡连忙摆手,那点修理匠式的讨好笑容又挂上脸,“没有没有,女士很…专业。”

他笨拙地找了个词形容。“我修东西的,就闻着药味挺…舒心。”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看陈云芝和她养父之间的氛围。

很奇妙,没有神州家庭里那种森严的等级感,没有刻板的要求“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陈云芝喊那声“阿爹”时,语气里是亲昵和敬重,但没有畏惧或距离。而那位老医生或者说药师看女儿的眼神里,是纯粹的关爱和平等,甚至有一点点老朋友间的调笑。

这种自由又亲密的家庭关系,是记忆里在这个时代的神州也较为少见的,更像是在这片遥远的异国他乡,在共同的生存挣扎中重塑的新式纽带。

“嗅觉灵敏是好事!”霍雷斯朗声笑道,毫不介意伊卡那身脏兮兮的工作服,随手将簸箕放在柜台上,拍了拍手上的浮尘,“药材的气味本身就蕴含生机。芸芝从小也喜欢在药房里待着。”

他言语间自然地带出了对女儿的了解和喜爱,毫无保留。

陈云芝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轻声道,“阿爹……”

看着眼前这温暖和谐却又不同于他固有印象的“家庭”一幕,再想想自己脑子里混乱的神州记忆、身体里那个维多利亚小姐、以及眼前这具格格不入的壮硕格伦身体……

伊卡心中那股割裂感和荒谬感更加浓郁。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白牙,但笑容深处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说不出的孤独。

“挺好的……”他低声重复着,目光却有些失焦地看着那古朴的药柜和温情的父女,“真的挺好。我的家……两边的家,大概……都算不上完整,不过也不算太糟。”

这个“两边”说得含糊不清,仿佛既指远在另一个维度、已然遥不可及的神州老家,也指他此刻这副分裂成两份的灵魂寄居的、不属于任何文化的破碎躯壳。

洛克斯伯里的湿气似乎终于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让他打了个不甚明显的冷颤。

药店里那令人舒心的药香,仿佛也变得苦涩起来。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