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机油味、新木材的清香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奇特的冰晶体清香混合在一起。
光线比以往充足了许多——几盏大型电弧灯正嘶嘶作响，发出刺眼的白光，投射下几乎没有阴影的清晰亮区，显然是斯特兰奇警督的手笔。
工坊中央，那架被命名为“飞鸟I型”的滑翔机骨架已初具雏形。
结构正如伊卡之前规划的，坚固的轻质山毛榉主梁构成了脊骨，关键连接点嵌入了维多利亚不知从何处搞来的、非金非石、闪烁着冰冷淡蓝色金属光泽的神秘加固节点。
翼肋的形态遵循着维多利亚口中“古老的流线型符文理念”伊卡对此语焉不详，展现出前所未有的优雅弧度。
最引人注目的是覆盖在部分测试性翼骨上的蒙皮——那正是维多利亚通过奥古斯塔送来的奇异银灰色材料。
它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对着光线能看到细微的虹彩流动，触感冰凉，却有着奇异的能量亲和性。
奥古斯塔警督站在工坊门口，并未穿警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棕色猎装，深金棕色的长发利落地挽在脑后。
她看着埃洛伊丝·费尔班克斯如同一个被上了发条的精密人偶般，围绕着那架初具雏形的飞行器骨架来回穿梭。
红宝石般的眼睛熠熠生辉，沾着油污的手指在各种工具和那个从布兰森修理铺得来的小木箱子里的精密仪器间舞动。
埃洛伊丝正在用那架临时组装的、由拼凑蒸汽核心驱动的简陋风扇对着蒙皮测试区猛吹，旁边连接着许多用废旧发条和齿轮拼凑、不断记录数据的简陋指针仪表盘，这是埃洛伊丝的自创杰作。
两个穿着市政工程制服、显然不是普通工人的壮硕汉子，正按照埃洛伊丝连珠炮般的指令，合力将一根处理过的长白蜡木翼梁抬上架设工具。
“警督，您来了，真是太感谢您的支持了，”埃洛伊丝回头看到奥古斯塔，脸上立刻绽放出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像个小太阳，“快看，风洞测试，百分之三十的动力下，那‘符文翼型’的拉力读数比之前的鸟形翅膀低了三倍不止，而且蒙皮稳定性惊人，那位维多利亚小姐提供的这东西简直是神迹！”
她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
奥古斯塔微笑着点头，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欣赏，“进展很快，看来我的工程师们没给你拖后腿。”
她指了指那两个干活麻利、沉默寡言的汉子。他们正是警督“特批”的工程支援，负责重型搬运和安保，其中一个汉子抬头憨厚地笑了笑。
“绝对没有，汉斯和格鲁特简直是天使！”埃洛伊丝由衷地赞叹，然后压低声音，红宝石般的眼睛闪烁着狡黠，“警督……维德兄弟的那些专利条款……在格伦联合王国境内……还有效吗？”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期盼和不易察觉的担忧。
奥古斯塔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带着几分属于警督的、洞察规则的从容，“维德兄弟那囊括了‘任何利用空气动力实现平衡与控制的方法’的宽泛专利？”
她轻轻摇了摇头，随手拿起工作台上一块边角废料，那正是维多利亚提供的银灰色奇异材料，触手冰凉，“法律意义上，依然有效，并且像幽灵一样笼罩着大陆。”
埃洛伊丝脸上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一层。
“但是，”奥古斯塔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力量，琥珀色的眼眸变得锐利，“专利局的卷宗堆得像座山，法官们对空气动力学也一知半解……更重要的是……”她将那小块废料在指尖掂量了一下，冰凉的触感如同无形的宣言，“专利保护的是一种‘思想’和‘方法’。它管不了我们用什么材料实现想法，更管不了我们怎么命名我们找到的、不属于他们专利描述的新方法。”
埃洛伊丝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警督的话如同在她心中点亮了一盏明灯，她瞬间明白了这架“飞鸟I型”核心设计的真正精髓——它不仅仅是为了飞，更是为了绕过那该死的专利壁垒，全新的材料、全新的结构设计，完全独立于维德兄弟描述的“翘曲控制”体系，他们甚至可能开创自己的专利。
“我明白了，警督。”埃洛伊丝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他们锁死了一个旧框架，我们就砸开墙壁，建一座全新的通天塔！”
奥古斯塔看着这个充满干劲的少女，眼神里充满了某种长辈的温和期许。
她走近那架正在被赋予生命的骨架，手指轻轻抚过那冰冷坚韧、流淌着虹彩的神秘蒙皮，看着埃洛伊丝忙碌而充满热忱的侧脸。
“……埃洛伊丝，”奥古斯塔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如同傍晚拂过工坊的微风，“你似乎……对这片天空，有着超出仅仅是为了‘研究’或者‘打破垄断’的渴望？”
她琥珀色的眼眸认真地看着这位少女工程师，“为什么？为什么如此执着地想飞上去？即使……面对维德兄弟的阻碍、还有……”
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
这个问题像一枚投入平静湖水的小石子。工坊里大型风扇的呼呼声、木质构件的敲打声、蒸汽核心的嘶鸣似乎都短暂地远去了。
埃洛伊丝手中的工具停了下来。她原本飞扬的神采微微一滞，红宝石般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一丝超越技术图纸的、更深沉的光芒。
她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了工坊高耸、布满蛛网和尘锈的屋顶铁架，仿佛穿透了那些工业文明的沉重骨架和盘踞其上的不安阴霾，望向虚无的天花板之外。
她沉默了几秒，那神情是奥古斯塔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平静与辽远。
“……因为……”埃洛伊丝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剥离了狂热后的纯粹向往，“……蓝天就在那里。”
她收回目光，看向奥古斯塔，眼中那份属于工程师的执着被一种跨时空的人文光芒所浸染。
“警督，”她的声音如同低语的诗篇，回荡在机油味和木材香气的空气中，“您不觉得，天空……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后一片没有被任何王国彻底征服、圈上界碑、征收过路费的……‘新大陆’吗？”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带着看透历史的睿智，
“您说过的‘拓展’。”她的语气带着温柔的敬意，目光却更加坚定，“从我们——我说的是我们所有名为‘人类’的物种——从森林的树冠上跳下来，第一次用颤抖的双腿站在未知的平原上，对着地平线那头未知的风暴发出恐惧又充满期待的呼喊那一刻起……”
埃洛伊丝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像钟声一样在奥古斯塔心中敲响，“……我们骨子里对‘未知’的恐惧，就永远和‘勇气’捆绑在一起了，它融在血液里，刻在了骨头上。”
红宝石般的眼眸闪耀着原始篝火般的光芒，“对黑暗森林的恐惧，没能阻止我们走向平原；对无尽海洋的恐惧，没能阻止我们扬起帆！我们害怕坠落，却建造了高塔；我们恐惧深渊，却开凿了矿井！每一次当我们面临‘可能摔死’的恐惧和‘也许能到达’的渴望时……”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冲破枷锁的决绝，“最终，每一次！都是那‘想看看山那边有什么’的该死好奇心，和‘老子偏要试试能不能飞起来’的混蛋勇气，赢了功成名就，输了，大不了跌个粉身碎骨！”
埃洛伊丝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油污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面前的木质翼梁，眼神如同穿透了时光的长河，“制作飞机也好，专利枷锁沉重也罢……但天空就在那里，免费，开放，等待着任何敢于挣脱大地束缚的灵魂！不去飞？那是对我们脚底下那颗还在岩浆里打滚时就开始折腾、连上帝见了都摇头的进化之魂的——最大背叛！”
激昂的话语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带着金属的震颤感，一时间，连风扇的嗡鸣都安静了。
奥古斯塔琥珀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撼。眼前少女眼中的光芒，不仅仅是对技术的执着，更是一种根植于人类文明基因底层、对自由和未知的永恒渴求。那话语像一把火，点燃了某种潜藏的共鸣。
就在这时，工坊阴暗、堆满废料的角落发出轻微的声响。
维多利亚通过奥古斯塔送来的翅膀骨架沐浴在最后的夕照下，仰望着那片狭小的自由天空，而奥古斯塔的心中，回荡着埃洛伊丝那句震耳欲聋的宣言——背叛的不飞行，是对进化之魂的背叛。
飞翔的种子，已在锈蚀的钢铁牢笼中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