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从工具箱深处翻出了一套他从未在这个时代使用过、但一直珍藏的、极其精细的钟表匠工具——细如发丝的锉刀、带放大镜的夹持臂、微型的凿子和刮片。
埃洛伊丝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灰蓝色的眸子里,除了那如血钻般燃烧的好奇心,此刻还添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信任。
伊卡先着手处理那扭曲的螺旋桨。他小心地松开黄铜整流罩的连接螺丝,埃洛伊丝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知道这里有暗藏的螺丝孔,然后用一套特制的微型夹具,极其轻柔地夹住了弯折的桨叶根部。
“真正的飞行,”伊卡一边小心翼翼地施加反向的、极其微小的力,试图矫正那变形的黄铜桨毂,一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模型本身诉说,“关键在于平衡……和对风的‘理解’,而不是蛮力对抗。当气流平稳地包裹翅膀,而不是胡乱拍打,它自然会找到上升的力量。”
埃洛伊丝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工作台上,“包裹……翅膀?平稳的气流?可风……风明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啊!你是怎么……知道它该怎么‘包裹’的?”
她的话语急切而兴奋,每一个字都在敲打着她认知世界的边界。
伊卡的手顿了一下,心里暗骂自己又多嘴了。但他看到少女那双纯粹求知的眼睛,决定继续用“古旧手稿”这个万能借口,“那份……呃,手稿……提到了‘升力’的原理,气流的流速快慢在表面形成的压力差……”
他尽量用最平实的语言描述伯努利原理的简化版,“就像船帆,风鼓起它,船才前进。翅膀……飞机的机翼,本质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让空气乖乖听话、把自己向上‘推’的形状。如果形状破坏了,就像帆破了洞……”
他指了指机翼上那个丑陋的撕裂口。
工作台的灯光下,木屑和微量的黄铜粉末飘散在空中。
伊卡手中的微型工具像外科医生的器械,精确地切削、打磨、粘合。
埃洛伊丝已经完全忘记了开始的局促,整个人趴在台边,红宝石般的眼睛几乎要贴上伊卡操作的每一寸移动。
“这里的翼肋结构需要重新分布载荷,”伊卡指着左翼修复后的内骨架,用一支极细的探针在木质纹理上划过,“你之前的翼梁断裂不是偶然,冲击点正好在支撑最薄弱、应力最集中的地方。就像一只鸟,如果翅膀根的骨头不够强壮,再完美的羽毛也撑不起飞翔。”
埃洛伊丝用力点头,兴奋几乎要从她发亮的眼睛里溢出来,“我后来也模模糊糊感觉到了!我尝试在断裂点的前后加了木头……可……”
她沮丧地比划着,“就像是胡乱贴膏药,不但没补强,还把重量弄乱了!大叔你是怎么……怎么能‘看到’这些力的方向的?”
“那份报纸……很详细。”伊卡含糊地带过,巧妙地避开埃洛伊丝灼人的好奇,转而将话题引向更关键的点,总不能说自己是靠着前世的记忆和万象典籍库的思考得来的吧,“而且它提到,最关键的不仅是结构是否坚固,更重要的是整体的气动设计。整个翅膀的形状、倾角、扭转的程度……这决定了空气是否愿意平稳地托起它,而不是让它像个失控的陀螺。”
他拿起修复好的螺旋桨和整流罩。经过精密矫正和重新平衡,它稳稳当当,几乎一丝不挂地转动着,在刀口支架上验证过。
伊卡将其小心地装回机头,轻轻拨动了一下叶片,看着它在空气中划出平稳的弧线。
“平衡是第一步,”他指着那流畅的旋转,“让推动它的力量均匀、稳定,然后是机翼……”
就在这时,一直沉浸在修复可能带来的“完美飞行”幻想中的埃洛伊丝,脸上突然蒙上一层浓重的阴霾,甚至比之前模型惨不忍睹时还要深沉。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陷进手心。
“机翼……气动设计……”她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挫败和一种接近悲愤的情绪,“是啊!这才是飞行的核心!可这些东西,被锁在最坚固的保险柜里!比维多利亚女王的王冠还难得一见!更别提去尝试了!”
她猛地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深处燃烧着不甘的火焰,直勾勾盯着伊卡,“大叔,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的‘飞机’——那个能离地几米、摇摇晃晃飞几分钟的玩意儿——它的发明者,那两个号称‘天空先驱’的维德兄弟,他们做了什么?”
“哦?”伊卡心中一动,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继续调试着机翼后缘的可动小翼片,副翼的微型化。他猜到了方向。
“他们抢在所有人之前,”埃洛伊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向格伦联合王国的专利局提交了一份内容包罗万象、用词又极其模糊的专利!不仅仅是一种机器,而是一种飞行的方法——包括机翼如何扭曲控制平衡,她用手腕做了一个别扭的扭转动作,模仿机翼的翘曲控制,滑翔的姿势,螺旋桨的连接方式……他们用一大块沉重的幕布,把所有接近天空的道路都盖住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们自己可能都没弄懂全部的奥秘!但那该死的专利挡在那里!其他任何人,任何机构,想要尝试造一架能飞的机器——无论你是想改进他们的方法,还是发明一个全新的、更稳定、更有可能成功的法子——都必须先向他们缴纳一笔能买下一艘蒸汽铁甲舰的‘授权费’!而且专利期长得要命!这不就是……这不就是垄断了天空吗?!”
伊卡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用以捍卫自身利益,但也的确在早期航空发展史上造成了巨大争议和阻碍的关键锁链——在这个蒸汽朋克时空,以“维德专利”的形式出现了。
埃洛伊丝重重地捶了一下工作台,但力量很轻,生怕震到台上的“云雀之影”,“所以,大家就只能玩模型了!维德兄弟在各地办收费高昂的飞行‘马戏’,展示他们那随时可能摔散的‘伟大发明’,而像我们这样真正想飞得更高、更远的人,就只能对着模型……一遍遍地试错……一遍遍地从地上捡起碎片……”
她看着工作台上那架正在被修复的模型,语气变得无比苦涩,“就像我这个笨拙的、永远飞不起来的‘云雀之影’。”
伊卡看着眼前少女眼中的光芒从兴奋逐渐变为被现实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他拿起那把细小的刻刀,轻轻刮去机翼新补丁边缘一点多余的胶痕,动作格外轻柔,像是安慰。
“专利,本意或许是保护最初的探索者,鼓励发明,”伊卡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感慨,他指尖拂过模型上代表着无数次失败撞击的伤痕,“但过于宽泛的锁链,有时不仅困住了后来者,也可能锁死了整个时代的翅膀。”
他的目光落在“云雀之影”那经过他手重塑、正努力恢复平衡的骨架上。
“埃洛伊丝,你说得对,那些‘维德专利’条款中模糊的‘保持飞行器横向平衡的方法’,像无形的栅栏。他们试图用机翼扭曲的方式解决一切平衡问题,将其他更有效、更精确的道路,比如分离的、可独立操纵的副翼,统统拒之门外,因为它们包含在专利的‘垄断概念’里。”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修复好的左翼根部连接处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但是,任何一份写在纸上的专利,都不可能真正锁死风掠过翼尖时产生的那些无形力量——升力、阻力、涡流……也无法完全规定工程师如何去寻找新的方式去感知它们、利用它们。就像现在,”
他用镊子夹起一片打磨光滑的轻木薄片,粘在机翼后缘,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独立操控面,微型分离副翼的前身雏形,“平衡的找回,有时需要打破旧的框架,引入新的支点。风才是最终的裁决者,不是一纸专利。”
埃洛伊丝怔怔地看着伊卡手中那个近乎象征性的小改动——它在“维德专利”所描述的传统机翼扭曲控制模式之外,打开了一扇若有若无的缝隙。
大叔的话像一阵强劲的上升气流,瞬间吹散了她心中淤积的阴霾!她的眼睛再次亮得惊人,死死盯住那片细小的、充满颠覆意味的木片。
“新的……支点……”她喃喃着,呼吸变得急促。修理铺里弥漫的机油气味、木屑的微尘,仿佛都变成了充满可能性的气息。
她猛地抬头,再次看向伊卡时,眼中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焚烧一切的探究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