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宁又这样哭了很久。即便作为备受关注的人物,四周不断有视线投射过来,她也毫不在意。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直到站立姿势导致双腿开始剧烈发麻,江晚宁才终于止住哭泣,表情缓和着松开了始终紧攥的手。随后她抬手擦拭湿润的脸庞,慢慢走向遗像台前。

独自离去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寂。夏知意默默守在她身后,却看见江晚宁弯腰拾起了一枝菊花。

或许是细弱的花茎托着雪白花苞的缘故,曾经如泰山般稳重的肩膀此刻竟像花枝般脆弱不堪。

“…….”

江晚宁怔怔地凝视遗像许久,将手中菊花轻轻放在堆积如雪的白菊花丛上。随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径直朝夏知意走来。

"……这样打招呼…还行吗?"

"嗯。"

听到夏知意忧心忡忡的询问,江晚宁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应声,下颌微微颤动点了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指从指节开始慢慢攀附上来,最终完全包裹住夏知意的手掌,牵着夏知意朝吊唁宾客休息室方向走去。

夏知意跟着江晚宁走出灵堂时,看到其他成员都聚坐在外面。她们似乎一直盯着江晚宁的方向,刚出门就与数道目光撞个正着。

面对众人忧虑中掺杂关切的神情,夏知意勉强扯出笑容。和江晚宁一起走到她们身边落座时,甚至能感觉到周围不断偷瞄过来的视线,像是在小心确认他的情绪。不仅是她们团队的伙伴,其他前来吊唁的客人也频频朝这边张望。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本该感到不适,但江晚宁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反倒是其他成员坐立不安,频频观察着她的脸色。

比起这个,更让夏知意在意的是她哭得红肿的眼睑。长时间流泪导致下眼睑泛起不自然的潮红,看起来状况相当糟糕。

即使是用技能故意刺激她哭的,也没料到会哭成这样。连在一旁看着的夏知意都慌了手脚,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早知如此就该提前问清楚再用技能,心里泛起细小的后悔。但眼泪已经决堤,现在只能先收拾残局。

“我出去透口气,很快回来。”

“要去哪里?”

但这家伙现在这副模样,就算想收拾残局也够呛。

“……去前面便利店。有东西要买。”

“一起吧。”

“就你这双眼睛?老实待着。没看大家都在盯着瞧么。”

“…….”

看夏知意慢吞吞从座位上起身准备离开,已经完全恢复状态的江晚宁立刻跟着半抬起身体。但看她眼泪还没完全擦干的眼睛,实在不放心让她跟出来,便劝阻道。

好在江晚宁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太过显眼,犹豫片刻后还是重新坐了回去。

“请别耽搁太久。”

“好的,知道了。”

要是她坚持要跟来,夏知意可能就选择不去了。事实上现在都担心她会不会稍后又突然追出来,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吊唁厅。

“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

凭什么夏知意得看这家伙的脸色行事?明明是她先表白的,现在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种反客为主的状况实在让人窝火。该患得患失的分明是江晚宁才对。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说什么在意不在意的鬼话。

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感,走出布置好的殡仪厅在外围转了一圈。

两场全灭的惨剧过后,唯一活着回来的仅有一人。换而言之,生还者绝不止一两位的传闻不攻自破。

因此前来吊唁的宾客将殡仪厅前走廊挤得水泄不通。刚从吊唁室出来的人们三三两两聚作一堆低声交谈。

穿过那些交谈中仍不时向夏知意投来窥视目光的人群,沿着狭长走廊缓缓向外走。整条被黑衣人群填满的走廊与肃穆的殡仪厅形成鲜明对比,弥漫着令人不安的躁动气息。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夹杂着认出夏知意的人们的窃窃私语。那些用眼角余光不时扫来的视线让人眉头紧皱。过度的关注催生不快的情绪,连表情都跟着僵硬起来。

“这种地方……居然让那么小的孩子独自守着。”

心神不宁地走向便利店,脚步都变得磕绊。其实自从抵达这里开始,内心就没安定过。那个世界里夏知意的身影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失去双亲时不过九岁稚龄。想到那么小的孩子独自守着偌大殡仪馆,胸口就堵得慌。

自从夏知意能够使用这个世界的技能后,新获得的设定参数大多异常强烈。仿佛此地的夏知意从未体验过如此浓烈的情感波动。

单凭这点就能看出她过去活得多么麻木。没有梦想也没有期待,只是随波逐流地活着。

最初意识到要在这个世界清醒地生存下去时,夏知意曾怨恨神明。这份怨恨里也掺杂着对夏知意的情绪。

但随着对她了解加深,怨恨逐渐模糊,只剩愈发沉重的酸楚。

“……真令人窒息。”

脖颈处因烦闷而阵阵发烫,反复揉搓了几次后不知不觉已走到便利店门口。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响起,门开了,传来店员机械式的问候声。强压下纷乱心绪挑选商品时,目光落在香烟柜台上——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过来的。

* * *

每走一步,手腕上挂着的黑色塑料袋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朝着殡仪馆旁指定的吸烟区走去时,撕开烟盒封条抽出了一支烟。

这是时隔许久再次抽烟。在原来的世界里,也只有加班熬夜时才会偶尔抽上一根。

打火机齿轮摩擦发出咔嗒声响,火苗窜起的瞬间烟丝末端开始燃烧。缭绕的烟雾裹挟着思绪一并焚烧殆尽。每次吞吐烟圈的过程,都像是把那些纷乱念头架在火焰上炙烤。

露天吸烟区仅由几根立柱和铁皮顶棚构成。夏知意站在零星分布的吸烟者之间,目光扫过四周环境。

层层叠叠的烟尘向着被尘埃染灰的蓝顶棚蜿蜒攀升,却如同那些无处安放的烦恼,在触及天花板前便消散于无形。

正当夏知意这样交替凝视着湛蓝天空与覆盖其上的深青色顶棚时。

"打扰一下。"

"……叫我吗?"

"对。能借个火吗?"

正当夏知意延续着纷乱思绪仰望天空时,突然被陌生嗓音打断思绪转过头。不知何时身旁已站着个笑眼弯弯的男人,正用令人舒服的社交式笑容看着她。

这人什么时候靠近的?所以说猎人这种存在从来不知道收敛气息。

虽说是偏瘦体型,但高大的骨架上覆着结实肌肉,任谁都能看出是猎人。夏知意默默打量着这个以修长身躯矗立着的男子,递出了打火机。

"用这个吧。"

"多谢。"

看着那副自然展露的亲切笑容,显然这人平时就习惯以笑脸示人。微微下垂的温顺眼尾勾勒出纯良气质,但当他刻意展露这份魅力时,反而让夏知意本能地生出戒备。

早该知道对这种笑脸要心存提防。

夏知意正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男人已经为那支颜色深褐的香烟点上火,笑着递还打火机。与高个子相符的大手让躺在上面的打火机显得格外迷你。

要是用指尖捏着递过来,彼此都会更自在些。

夏知意小心避开接触去接打火机时,听到男人漏出一声轻笑,似乎觉得她过分谨慎的样子很好笑。

不过硬要揪着这点不放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吐出一口烟圈后,夏知意换了个话题。

“是来吊唁沈华妍大师的吧?”

“……是。”

这人为什么一直搭话?明明没见过夏知意。除非别有用心,否则根本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过度亲昵的态度反而更容易激起戒备心。夏知意一直提醒自己——骗子本来就是笑着捅刀子的家伙。

但即使夏知意显露出疏离的态度,男人依然神色自若地继续攀谈。

“她这样出色的人物遭遇不幸,实在令人惋惜。”

“…….”

“不过也因为是那么德高望重的人,比起我之前去过的任何灵堂,这里的吊唁者都多得多。本来就有种说法,说灵堂最能体现逝者生前活得有多受人尊敬。”

他引导对话的能力相当出色。柔和的语气配合恰到好处的话题,渐渐瓦解了人的防备心。

“是啊,确实。所以更觉得惋惜了。”

“您和大师应该很熟吧?”

“不......只见过一面而已。但有些事见过一次就能明白,比如对方是多么好的人。”

“......是这样。”

男人迟了半拍才回应,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模糊的视线追随着香烟末端升起的白雾,在这片刻的停顿里揣摩着对方话语中隐含的深意。

“好像挺有意思……不过,对初次见面的人下这种判断确实有点可笑。”

噗嗤笑出声的瞬间,瞥了眼缩短的烟身。抽完这支烟的工夫,意味着该离开这里了。

这时男人像是要安慰般开口道。

“毕竟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别沉浸在悲伤里太久。”

听着这话,将烟头狠狠按进立式大烟灰缸里。心头涌起的烦躁全化作指尖力道,烟蒂被碾得面目全非。从泛白的卷纸里狼狈露出的焦黑芯子,倒像是此刻夏知意的写照。

“不是要挑刺,但我很讨厌这话。听着压根不像安慰。”

“……啊?”

感受到局促的视线从脸侧刺来,夏知意抬眼瞥去。那道目光的主人正睁着同样困惑的眼睛直直望过来。他脸上带着像是没能完全理解夏知意话中含义的表情,夏知意只好尴尬地继续解释。

虽然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这些确实有些失礼,但此刻中断话题反而显得更不自然。

"擅自丈量他人悲伤这种事本身就令人不快。每个人的痛感阈值不同,对痛到活不下去的人说'活着的人就该好好活着所以别难过了',这种话听起来......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

“并不是说您有问题,可能是我自己心态有些扭曲才会这么想。不过既然您来参加葬礼,或许偶尔产生这样的想法也是好的。如果让您不快我道歉,那么先告辞了。”

匆忙结束对话后难堪地背过身去。就算对方讽刺"你算老几也配说教"我也无话可说,但直到夏知意离开座位男人始终沉默不语。

于是加快脚步疾走。手腕上挂着的塑料袋还在发出窸窣声响。

在融化前得赶紧回去。

正因心急加快脚步时——

"哈!哈!哈!"

背后突然爆发的笑声让我惊得停住脚步,猛地转身望去。

"……看来那家伙脑子也不太正常。"

夏知意皱着眉打量那个明明毫无笑点却仍在发笑的男人,随即又转过身去。对他人投注的关心,往往就是这样短暂且毫无价值。所以至少说明,江晚宁对她来说并不是外人。

原以为她们的关系连普通人都比不上……

心里挂念着江晚宁的情况,维持着加快的步伐径直踏入殡仪馆大楼。越往里走心里越发焦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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