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晴走在前面，一双平底拖鞋踩得地板当当作响，就好像刻意地控制着节奏。暖色的灯光将整条走廊都照得通透，透过钢板似的巨大玻璃窗依稀能看到各个房间内的布置，有些只是普通的仓库，有些则是闲置的实验室，桌上没有摆放任何实验器材。
据叶歌所知，这个诊所内就只有林雪晴一个医生，所以眼下看到的这些大抵都是她自己的实验室。走廊上时不时能还看到几个新型的扫地机器经过，天花板上装着明晃晃的监控，在旁人看来这地方就压抑得像是个没有出口的监狱。
“你是个识趣的人，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林雪晴突然开口道。
“如果我说出去了，你就会把我灭口吗？”叶歌收回打量四周的视线，一脸无所谓地说道。
上次他来的时候林雪晴只请他参观了地下一层，那里就是个普通的仓库，里面堆放着大量的普通义体和诊所里会用到的药物，而她说的“好货”则是藏在仓库的最里面。叶歌本以为林雪晴就是个普通的走私商，没想到这下面还藏着更大的秘密。
现在叶歌已经完全确信了，这人蹲在旧城区的角落里绝对不是为了做走私生意什么的。光是维护他现在看到的这些设施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了，卖机器人赚的那点钱估计连零头都凑不够。现在她带自己到地下二层来，未免有些居心叵测的意思。
“拜托，我就是个普通的医生，别把我说的像黑社会一样。”林雪晴一脸无语，显然是猜到了叶歌在想什么，“检查用的机器都放在这里，难道要我自己搬到楼上去吗？我把你当兄弟才带你下来的，你可别回头就把我卖了。”
“咳咳……待会儿要检查些什么？需要我在旁边帮忙吗？”叶歌干咳一声，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不用，就你这个机械白痴别来帮倒忙就行了。”林雪晴摆了摆手，在一个房间前停下脚步。她在大门上按了几下，很快把房门打开，领着叶歌和爱丽丝走进去。
这个房间说不上宽敞，但里面摆了许多叶歌看不懂也说不上名字的高端设备，其中最大的一个就像是那种全息游戏仓，里面还躺着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等到林雪晴把“游戏仓”打开，那人才缓缓坐起，面无表情地站到一旁。
“欢迎回来，医生。标签一号向您报道，今天需要我做什么？”标签一号用冷清的声音说道。她穿着一身和林雪晴相似的白大褂，就连容貌都和林雪晴差不多，只是看起来要比本人年轻许多，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号的林雪晴。
“这是我平时常用的实验助手。”林雪晴像是在给叶歌解释，随后指了指刚刚标签一号躺着的检查仓，“让你的女仆躺进去吧，这个检查仓能够监控到机器人身上的大部分数据，而且可以强制接入到她的核心程序里。我先帮你看看她缺了些什么功能。”
爱丽丝无动于衷，只是第一次移开视线看向站在林雪晴身旁的标签一号，似乎是在打量着这个“同类”。但只是看了两眼，爱丽丝便收回了视线，湛蓝色的眼眸中透露出几分无趣的色彩。
“爱丽丝。”叶歌没看到爱丽丝的小动作，回头喊了一声。
爱丽丝这才像是回过神来，老老实实地躺进检查仓里，顺便闭上了眼睛。
“稍等。”林雪晴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拿出平板接入到检查仓里。她倒是没有特意去看手里的平板，反而是盯着眼前的空气，手指在平板上飞快地划过。过了一会儿，林雪晴脸上才露出了略显疑惑的表情，又低头看了一样躺在检查仓里的爱丽丝。
“检查出什么了？”叶歌知道林雪晴是有义眼的，对方手里的平板只是用来辅助输入的工具而已，就算没有平板她也可以“看到”检查仓内的所有信息。
打个比方的话，她看到的东西就像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系统”面板，通过配套的内置芯片和义手便可以直接对眼前的面板进行操作。不过目前的技术似乎还不支持直接利用神经信号来下达指令，顶多算是在人体内植入了一台微型的终端。
这类终端一般都需要进行定制，而且一整套手术下来价格高的可怕，远不是一般人承担得起的。即便是最普通的终端植入手术，也只有那些大企业会给核心员工进行定制。而林雪晴身上这套看不出具体等级，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便宜货。
“基础性能上没什么大问题，损坏度只有不到1%，看样子确实是崭新出厂的。”林雪晴沉吟片刻，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继续说道：“但她的计算功率已经超过了普通女仆机器人应有的功率，就算是标签一号都没有这种等级的功率。”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坏事。”叶歌耸了耸肩，不在意地说道。
“确实是这样。这意味着她的学习能力会比普通的女仆机器人更强，具体表现为更容易能理解你的命令，并且会随着你的习惯来微调服务行为。这也是女仆机器人的卖点之一，他们总是喜欢宣扬自家的女仆机器人可以逐渐成为你的‘家人’。”
林雪晴不置可否地点头道，手指却依旧在平板上飞速划过，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抽搐了一样，以一种难以理解的速度编辑着新的指令。
这种让人望尘莫及的工作速度也是大企业们热衷于给核心员工进行投资的原因之一，完整的终端植入手术毕竟是全身改造率超过20%的高危手术，给人带来的提升远不止“终端”本身。
“这算是深度的人工智能吗？”叶歌不由得问道。
“当然不算。深度人工智能可是联邦政府明令禁止的研究项目，哪个公司疯了敢把这个项目抬到明面上来说。这顶多算是算法上的优化，离深度思考还差得远呢。”林雪晴特意用那双高级义眼给叶歌表演了一下翻白眼，以此表示对机械白痴的无语。
“举个例子？”
“你会对机器人的行为感到惊讶么？一般来说应该是不会的吧，因为命令是你下的，底层逻辑也是提前编辑好的。而深度人工智能的本质就是企图让这些机器人以‘合理’的方式突破设置好的程序，作出超出预估的行为。”林雪晴相当有耐心地说道。
“让他们自己给自己开后门？就像人类一样。”叶歌毕竟不是真的白痴，稍稍思考便明白了林雪晴的意思。
“这是个很复杂的课题，但究其本质就是培养为了真正的‘新人类’，突破底层逻辑只是第一步。所以最后这项研究才被联邦政府禁止了。”林雪晴耸了耸肩，“研究机器人是为了养出听话的狗，不管它们咬不咬人。”
“那一开始研究这个的人到底是图什么？”叶歌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智械危机”四个字，但最后还是没有直接说出口。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厌倦了当人吧。”林雪晴放下手里的平板，抬头看向叶歌，“我这里有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是什么。”叶歌随口道。
“你捡回来的女仆机器人没什么大问题，被遗弃的原因里肯定不包括‘质检不合格’这项，所以你不必担心使用时会突然爆炸。她确实是缺失了一些资料，但看起来不是因为计算能力有问题，而是出厂设置就是这样的。待会儿我可以帮你下载一些基础功能，这次就不收你钱了。”林雪晴道。
“那坏消息呢？”叶歌不置可否地说道。这些他都听爱丽丝说过了。
“这家伙很危险。我不建议你继续养着她。”林雪晴抬起手，一直站在她身旁的标签一号便递来一支激光笔。此刻的林雪晴已经完全收敛了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白色的灯光打在脸上却依旧显得晦明不定。
“养她省钱。”叶歌言简意赅地答道。他可没钱再买一台新的，而且爱丽丝就挺好的，他没理由不选择爱丽丝。
林雪晴微微一愣，随后突然失笑，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包女士香烟，手指夹着一根又递给叶歌一根。见叶歌摇头拒绝，她才自顾自地用激光笔把烟点起来，叼着烟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道：“我倒是差点忘了，你是个不要命的家伙。不问问我理由吗？”
“没什么好问的。反正不管问不问我都不会放弃她。”叶歌多看了一眼林雪晴手里的激光笔，不动声色地和她拉开了些许距离。
“她的核心程序被加密了。而且不是常见的加密形式，更像是……”林雪晴吸了口气，把烟夹在手指间，酝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她自己临时设置的加密程序，虽然做的有些粗糙但也不是立刻能搞定的。如果你愿意让她在这里留一段时间，或许我可以帮你破解这段加密程序。”
“你们医生还懂这个？”叶歌微微挑眉，有些奇怪地问道。
“略懂一点。搞义体的都这样，毕竟会涉及到芯片加密之类的问题，实在搞不定我还能请朋友过来帮忙。”林雪晴有些尴尬，但还是点头道。
“算了，没那个必要。我就是想养个女仆而已，会打扫卫生和做饭就行了。”叶歌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
林雪晴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脸上的表情忽然一怔，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片刻之后又说道：“一楼来人了。你上去应付一下，就说今天不接待客人，免得他们进来偷我东西。”
“你自己怎么不上去。我记得你才是这个诊所的医生吧。”叶歌有些无语地说道。
“因为是来找你的。”林雪晴挥了挥手，示意标签一号跟着他一起上去，“是警察局的人。我最近可没犯什么事，那帮人不可能是来找我的。再说了，你又不懂怎么用这些机器，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怎么来的这么快……那我先上去了，你可别趁着我上去的时候对爱丽丝做什么。”叶歌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但也没怀疑林雪晴会骗自己。
“我办事你放心，毕竟是收了钱的。标签一号，带他上去，别让外面的人闯进来。”林雪晴急着把叶歌打发走，但也确实不想让那些警察跑进来自己的地盘。她的诊所里藏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要是让那些条子随便乱翻就麻烦大了。
“叶先生，请跟我来。”小一号的“林雪晴”不由分说地拉起叶歌的手腕，把他带离了实验室。
等叶歌和标签一号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林雪晴才重新将视线放回到爱丽丝身上，缓缓探身，伸手试图点在爱丽丝的胸口处。那是大部分机器人的核心所在，也是运转的核心。但还没等她触碰到爱丽丝，手腕却被女仆突然握住，手指也停在咫尺之遥。
“禁止触摸。主人会不高兴的。”爱丽丝轻声道，好似女仆的声音，其中却又夹杂着几分陌生的清冷。她仍旧闭着眼睛，又自顾自地从检查仓中坐起身。暖黄色的灯光打在女仆身上，将她同样冷清的脸蛋照亮。
“你果然不简单。不过这种便宜货可承载不起你的核心功能，要不要来做个交易？”林雪晴微微眯起眼睛，脸上却仍旧露出一副悠悠然的表情，“我这里可有不少军工级的义体，那个穷鬼肯定舍不得给你花钱。”
“我拒绝。”爱丽丝很简单地回应道，语气干脆而冷静。
“啧……还真是和你主人一个样。”林雪晴咂了咂嘴，抽了口烟才继续道：“你叫爱丽丝对吧。爱丽丝，你应该也不想让你亲爱的主人知道，你把那些女仆资料都删了就是为了腾出空间来保存你曾经作为杀戮兵器的核心数据吧。”
爱丽丝睁开眼睛，眼中逐渐染成危险的赤红。她望着面前好像吃定了自己的林雪晴，微微歪头问道：“是又怎么样？如果主人问我，我就会告诉他，不需要你来挑拨离间。”
林雪晴的表情僵住了，思考了一下才说道：“叶歌就是个普通的政府职员，先不说养不养得起你这种危险的家伙，光是你现在持有的资料就足够让他进牢里蹲一辈子了。刚刚我在你的资料库里随便翻了翻，可是看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特别是你的加密方式。”
“在被联邦政府发现前，我会想办法脱身的。不会连累主人。”爱丽丝好似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一脸漠然地回答道。
听到这句话，林雪晴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好像看到了什么怪东西，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道：“他都没舍得放弃你，你就这么忍心抛弃他吗？”
“我并没有主动选择抛弃主人。只是为了保护他，我不得不这么做而已。”爱丽丝轻声道，“占用了这具载体的我会为他服务到最后一刻。如果这具载体也不幸被摧毁的话，那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在那之前，我都很荣幸能成为他的女仆。”
“我还是第一次从机器人口中听到‘缘分’这个词。”林雪晴笑了笑，随手把烟头掐灭掉，“这种程度的人工智能，还有那些数据的编码方式……你果然是从中央实验室里逃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