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布兰森那双常年与钢铁油污打交道的眼睛扫过门口那个女孩。昏黄的煤油灯光线勾勒出她过于苍白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覆盖了一层寒霜的细瓷。

淡金色的卷发凌乱地贴在汗湿,或许是冷汗的额角,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大而清澈,像蒙着薄雾的湖泊,里面浸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茫然和无助。

沾满灰尘泥泞的华贵斗篷裹着她纤细到近乎脆弱的身躯,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模样,一瞬间狠狠地戳中了伊卡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这女孩身上那股浓重的、纯粹的脆弱感压倒了一切其他的念头。

巷子里深夜的寒风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身躯又是一阵剧烈的瑟缩。

“快进来!杵在外头喝西北风啊?”伊卡皱着的眉头没松开,声音却是那惯有的、带着点粗声粗气的关心,他粗壮的手臂直接把门又拉开了一些,侧身让开了位置,温暖的光线和屋里那股混合着机油、旧木料、一点残余食物气味的暖意顿时倾泻而出。

尤兰达被这声音里的温度,相对外面而言震得微微一颤。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像受惊的小鹿般,挪着小步子,怯生生地跨过了那道对她来说象征着未知凡尘的门槛。

吱呀一声,门被伊卡重新关上大半,隔绝了外面的寒冷。

修理铺的空间很狭窄,灯光也吝啬地只照亮中间一小块区域,温暖,但带着市井的简陋。角落里传来细碎的响动,萨莉抱着她的布熊,探出小脑袋,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警惕地看着这位陌生的姐姐。

“坐那儿歇会儿,别摔了。”伊卡指了指角落里一张算是完整的木凳子——那是他平时修东西时放工具的。

然后他目光落在了尤兰达紧紧攥在手心、露出半个断裂银链子和小盒子轮廓的东西上。

“要修东西?给我看看。”伊卡的声音放得平缓了些,伸出自己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污、指关节还带着新鲜结痂伤口的大手。

尤兰达看着那只粗粝、沾染污渍、关节处还隐隐透着血丝的男性手掌,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犹豫。这只手能轻易砸碎怪 物的头颅……

但她随即对上了伊卡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面没有审视,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她在这个冰冷世界上极少见到的、属于底层劳作者的粗糙但直接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点犹豫像薄冰一样融化了。她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摊开了紧握的掌心,一枚沾着污泥、小巧玲珑的银质音乐盒挂坠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精致的雕花图案在油灯下依然能看出昔日的华美,只是外壳上沾染了巷道的污秽,漂亮的铰链从中断裂开来,盒子开了一线缝隙,露出里面静止的齿轮,像一只受了重伤、无法歌唱的美丽小鸟。

“断了……”尤兰达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巨大的心疼和不安,仿佛在交托一件稀世珍宝。

伊卡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只是小心地用粗大的食指和拇指的指腹边缘,极其轻缓地将那枚小小的银坠从尤兰达冰凉的手心捏了起来。

动作甚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他那粗糙的手劲再把这精致的小玩意儿捏坏一丝一毫。他拿到油灯更亮的地方仔细查看断裂处。

“老东西了……铰链轴芯这地方断了……还有点弯……得敲直……小心点……能修。”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挂坠说话,语气里是行家的笃定。

他顺手从工具箱里摸出一块相对干净的软布,仔仔细细地、甚至是有些笨拙温柔地擦拭掉银盒子上沾着的污泥灰尘,微黄的灯光下,被擦亮的部分显露出柔和的光泽。

把音乐盒暂时放在干净的工作台一角,特意找了块不沾油的木板垫着,伊卡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到缩在板凳上依旧在轻微发抖的尤兰达身上。她看起来很冷,不只是身体,好像连灵魂都在打颤。那份虚弱不是装的。

伊卡没问她为什么大晚上这个样子出现在这种地方,也没探究她那身看起来就不属于下城区的衣服。

他只是沉默地走到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生着火的旧小暖炉旁,炉膛里只有一点微弱的炭火,炉子旁的一个旧铁架子上,温着一个深色的粗陶壶。

他拿过那个粗陶壶,又从角落里唯一还算干净的陶罐里倒出一点牛奶,他专门省给萨莉的,很稀,也没多少,又加了一点点冷水进去——不是怕她烫着,是他知道炉子温太久会把这点本就寡淡的牛奶煮干发焦。

伊卡粗糙的手拿着粗陶壶口,他忘了找东西垫着,烫手也不怎么在乎,将温热,仅仅是温热,连烫都算不上的奶液缓缓倒进一只他平时自己喝水的、杯沿磕破了一块的旧搪瓷杯里。

然后,他端着这杯温热的、稀薄的牛奶,走到低垂着头坐在板凳上的尤兰达面前,有些粗鲁地、几乎是用“塞”的方式递了过去。

“拿着,捂捂手。”伊卡的声音依旧干巴巴的,没什么修饰,“甭管出啥事儿了,没吃没喝总不行。暖暖身子再说。”

温热的瓷杯接触到尤兰达冰凉僵硬的手指,让她猛地一颤,几乎要下意识躲开。吸血鬼的本能排斥着任何“温热”的食物饮品,血液才是永恒的冰寒源泉。

她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本能的反感,但随即,那杯子里传来的、人类掌心带过来的一点点温度,顺着她冰冷的指尖传导上来。

冰冷的不是触感,而是那种……被无视、被放逐的孤独和绝望,而眼前这个陌生人类那粗陋却实实在在的关心,却像是黑暗宇宙里一颗微小的恒星投射而来的光芒,带着一种与她的种族截然相反的、带着烟火气的热量。

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却在此刻比任何东西都珍贵。它融化了她冰封外壳的一角。

尤兰达没有拒绝,她顺从地、笨拙地用两只手紧紧捧住了那只破旧的搪瓷杯。杯壁的温热透过掌心,一点点渗入她冰冷的肢体末梢,带来一种奇异的、有些刺痒的、久违的“活着”的感觉。

她小口地、极其缓慢地抿了一点点——那温热寡淡的奶液滑过她的喉咙时,吸血鬼的本能让她胃里一阵排斥性的不适翻涌。

然而,这种“不适”却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情感压倒了,一种近乎贪婪汲取这份纯粹人类善意带来的温暖的感觉。

伊卡看她捧住了杯子,便不再多问。他拖过一张矮凳,在工作台前坐下,煤油灯的光芒集中在他面前铺开的简陋工作台上。

他从工具箱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几样细小、看着就费眼神的工具:尖头钳子、微型小锉刀、一个带放大镜的金属支架,他自己做的,很粗糙、还有一小块用来敲东西的、包裹着厚布的小铜榔头。

他先把那断裂脱落的银质小铰链捡起来,在放大镜支架下仔细看了几眼断裂面,然后拿起那点银链的断裂部位,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他用尖嘴钳小心地理顺弯曲的地方,一点点仔细地扳直,确保两端的断口能够完全对准咬合。

萨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悄悄凑了过来,踮着脚,小脑袋趴在伊卡宽厚的脊背上,好奇地看着爸爸摆弄那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零件。伊卡感觉到了,也没赶她走。

“要……小心点儿……”尤兰达捧着温热的杯子,看着伊卡那双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捻着那根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银轴,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机油,动作却专注而轻柔,忍不住小声地、急切地开口提醒,“这个……是妈妈……留下的……唯一的……”

“嗯。”伊卡头也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应答,但萨莉看到爸爸的动作似乎变得更加小心了,手指的力道控制得像是在触摸一片娇嫩的花瓣。

伊卡的动作很慢,但很稳,他用裹着厚绒布的小铜榔头轻轻地对着断口的接缝位置敲了几下,力度轻得像是在给玩具上弦,确保接合紧密、没有缝隙。

然后他用尖嘴钳夹住接好的部位,在油灯的烘烤下,小心地控制着温度利用银本身的延展性进行简单的物理融合,他不懂这理论,但常年和金属打交道让他明白微热下的银是可以小心塑性加固的,然后立刻放到旁边冷水里淬一下定型。

这个加固过程他重复了两遍,直到在放大镜下看到那个细如针尖的接合点几乎光滑完美,才满意地嗯了一声。

尤兰达紧张地看着每一步,每当伊卡举起那柄小榔头,她灰蓝色的眼睛都会微微睁大,攥着杯子的手指都下意识收紧了。

她的心悬在那细小的银链上,仿佛那就是她连接过去的唯一脐带。

当伊卡最终将修复好的、几乎看不出断裂痕迹的链轴轻轻卡回音乐盒两侧的卡槽,发出极其细微却清脆的“咔哒”一声时,尤兰达几乎屏住了呼吸。

伊卡用小锉刀把多余的、熔铸融合产生的微小金属毛刺一点点、极其耐心地磨平。

最后,他用那块软布,蘸着一点极微量的光亮剂平时抛光铜件用的,他犹豫了下觉得银应该也成,开始用力、仔细地擦拭整个音乐盒挂坠的外壳和断口修复的地方。

油灯下,银器特有的柔和光泽渐渐从那污秽和陈旧中被重新唤醒!那些精美的缠枝藤蔓和抽象花朵的浮雕图案清晰地显现出来。

终于,伊卡停下了手。他将音乐盒托在掌心,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那个修复好的小小铰链。它不再松脱,稳稳地连接着挂坠盒盖。

“好了。”伊卡抬起头,将擦拭得焕然一新的、闪着柔和银光的音乐盒挂坠托在掌心,伸向尤兰达,“试试看。”

尤兰达的手抖得厉害。她几乎是小跑着,也顾不上仪态了,冲到工作台前。她飞快地将那个搪瓷杯塞到旁边目瞪口呆的萨莉手里,小姑娘被奶泼了一小点,茫然地捧着杯子,两只冰凉纤细的手几乎是颤巍巍地从伊卡那宽厚粗糙的手掌上接回了那枚失而复得的宝物。

盒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人类的体温和她记忆中的冰凉质感。

铰链完美如新,外壳光洁如初,月光石依旧镶嵌其中,散发着温润微光。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盒盖边缘,指甲划过冰冷的金属凹槽,然后,用难以抑制的、巨大的勇气和小心翼翼,屏住呼吸——轻轻地打开了盒盖。

咔…… 一声极其微弱、但无比清晰的卡簧弹片声响起!

紧接着,极其细微、宛若月光碎片坠落在冰面上般的、纯净清澈的叮咚乐音,从那小小的盒子里流淌出来,音调有些轻微失真走音,毕竟不是专业的乐器修理,几个齿轮的啮合似乎有点阻滞,但那熟悉的旋律——一段如泣如诉的古老摇篮曲——带着丝丝缕缕的、属于久远年代的宁静与温柔,如同涓涓细流,顽强而清晰地流淌在修理铺这昏暗狭窄的空间里。

叮……叮咚……叮……咚……

尤兰达死死地咬住了下唇,泪水无声无息地冲决了堤坝,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凉的银质盒面上,溅开细碎的水光。

她灰蓝色的眼睛被泪水彻底模糊,那熟悉的乐声仿佛穿越了无尽岁月的黑暗,带着母亲模糊却温柔的容颜,撞击在她那颗早已冰封得快要枯竭的心上。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双手紧紧攥着那枚恢复歌唱的音乐盒挂坠,将它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吸血鬼冰冷的心脏缓慢地搏动着,仿佛要把它烙印进灵魂深处。

伊卡搓了搓手,看着女孩无声痛哭的样子,有点不自在。

他指了指被尤兰达塞到萨莉手里、撒了点牛奶出来的搪瓷杯,“还喝不?那奶快凉了。”

然后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尤兰达苍白得吓人、毫无血色的脸和那身昂贵的破斗篷,还有刚才她几乎站不稳的样子。

他粗糙的眉毛拧在一起,像是要驱散某种令他心烦的情绪。

“啧……”伊卡咂了下嘴,最终还是那副硬邦邦的语气开了口,但这次的话却让尤兰达猛地抬起了婆娑的泪眼,“外头冷得能冻掉脚指头。你这模样……要是没地方去,”

他指了指修理铺角落里那张铺在废麻袋和破布堆上、勉强能睡个人形的地方——平时是他睡的,萨莉睡旁边更小的一块,用破板子隔开点,“……不嫌弃……凑合对付一晚也行。”

破烂但勉强能挡风的屋檐,一杯温热却寡淡的牛奶,一枚在粗糙手中神奇般恢复歌唱的珍贵挂坠,还有一个……对陌生人笨拙却真实的收留提议。

在这个冰冷的夜晚,布兰森修理铺的狭窄门扉后,竟成了这位被家族唾弃的吸血鬼少女在这绝望冰冷世界里,唯一能感受到一点微弱暖意和……不可思议善意与尊严的避风港,乐音在低低回响,混杂着少女压抑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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