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深处最后一点猩红的余烬缓缓熄灭,如同沉入冰冷河底的炭火,只在铁炉膛壁上留下黯淡的轮廓。

铸铁之都的深夜沉默像浓厚的墨汁渗进修理铺的每一个缝隙。

唯有墙角那盏煤油灯,固执地燃烧着一小团昏黄的光晕,在这狭窄得如同古老棺椁般的空间里,倔强地抵御着黑暗的彻底吞噬。

尤兰达缩在角落那堆充当床铺的废麻袋上,裹着伊卡那条散发着刺鼻机油味的旧毯子,苍白的脸庞在灯影下半明半暗,脆弱得像是冰雕,淡金色的卷发缠绕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像融化了一半的铂金丝线。

那枚修复如初的银质音乐盒挂坠被她紧紧攥在冰冷的手心,金属棱角深深陷入皮肉,成为她此刻与世界唯一的、脆弱的锚点。

刚才那场为“家”这个虚幻却滚烫的词汇而落下的泪水,已将最后一丝力气蒸腾殆尽,只留下灵魂深处的虚脱和一种近乎濒死的寂静。

她闭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蝶翼状的阴影,呼吸微弱,仿佛这具冰冷的躯壳随时会停止运作,化作古堡深处另一尊苍白的石像。

可就在尤兰达情绪决堤、泪水无声浸透粗糙毛毯的瞬间——

嗡!

并非听觉的波动,而是深植于骨髓深处的、源自某种更高意志的冰冷震颤!如同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地剐过他肩胛骨深处那道新愈合的伤口。

“嘶……”剧痛是真实的,绝非幻觉,伊卡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牙关紧咬。

那痛楚尖锐、冰冷,带着非自然的腐蚀感,绝非寻常伤口的钝痛,一股极其微弱、冰冷得如同墓穴深处渗出的寒气——混杂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饱含巨大悲伤与释然的情绪波动——如同幽灵的低语,瞬间弥漫了整个修理铺,冰冷地缠绕着他的神经。

这气息,这冰冷腐朽的质感,血仆,石像鬼, 所有遭遇过的非人之物的气息核心,甚至……比它们更幽邃、更古老一种潜藏于黑暗本质深处的寒意。

维多利亚的力量在他身体里发出的警报,比黑夜中的探照灯更加刺目、更加不容置疑,吸血鬼能量辐射,存在确认, 冰冷的字符如同尖刺,狠狠凿入他的意识深渊。

伊卡倏然睁眼,那双灰蓝色的瞳孔在昏暗中瞬间收缩、锐利如鹰隼,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松懈如潮水般退去,身体内部仿佛有锈蚀的齿轮被无形的力强行扳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绷紧如钢丝的背脊离开冰冷的墙面,布满老茧的粗大手指无声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交错的旧伤疤在昏黄光线下如同盘踞的毒蛇。

他的目光,带着从未有过的、近乎实质化的警惕与审视,如同两道寒芒,死死地钉死在角落里那个看似人畜无害、正沉浸在自己脆弱悲伤中的苍白少女身上。

就是她?这个纤弱得仿佛夜风中颤抖的铃兰?这个捧着修复好的银质小玩意儿、连温热牛奶都显得不知所措的怯懦女孩?

冲突,剧烈的冲突如同风暴在他胸中席卷,她是,维多利亚的示警绝对不会错,她是吸血鬼, 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回响,“猎手身后,必有牵线之蛛……三个月……观察……危险。”

萨莉小小的、毫无防备的鼾声就在几步之外传来!脆弱得如同水晶杯。

可是……

眼睛不会说谎,他看到的是她捧着音乐盒时灰蓝色眼眸里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纯粹的悲伤!看到她因自己一句简陋的“家”的解读而汹涌崩溃的泪水。

看到她连一杯寡淡的热牛奶都视若珍宝捧在手心的那种卑微渴望,这份情感的灼热、这份因绝望而生的脆弱、这份被微不足道的善意触碰而引发的灵魂震颤……

是昨夜那只只懂得撕咬和狂叫的血仆所能具备的吗?是那群嘲笑她的、冷酷华丽的斯嘉蒂尼能流露出的吗?

冰冷的非人气息警告与眼前活生生的、浸透骨髓的脆弱人性感知,在他脑海中如两股截然相反的洪流猛烈撞击、撕扯!修理铺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水晶,每一次心跳都在其上留下沉闷的声响。

最终。

伊卡紧攥的拳头,那几乎要捏碎自己指骨的巨大力道,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绷紧到极限的背脊也一寸一寸地松懈下来,重新靠回那冰冷坚硬的墙壁。

唯有胸口剧烈的心跳,如同闷雷般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肋骨。他长长地、无声地吸入一口带着机油、灰尘、冷却炉灰和淡淡牛奶残香,尤兰达之前留下的的浑浊空气。

他选择了相信——相信这间充满破败与挣扎的修理铺里,此刻正弥漫着的那份由眼泪和笨拙关怀编织成的真实暖意;相信那个紧紧抓住母亲的遗物、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的女孩;相信这份超越种族、在肮脏角落里倔强滋生的微弱善意。

“喂……”伊卡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强行抑制后的粗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仿佛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再哭下去,毯子可就真湿透了,味儿冲鼻子。”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这沉默的代价。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蜷缩在麻袋堆上的尤兰达。虽然锐利的光芒并未完全熄灭,但其中那如同实质的审视冰层,似乎融化了一线。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复杂的……守护姿态下的疲惫妥协。

“睡吧。外头……”他喉咙动了动,似乎在斟酌一个更准确的词,“……风雨大,这里……好歹是块硬地方。”

说完,他自己也重重地合上了眼睑。可这一次,在那粗犷的眉骨覆盖下,他的听觉神经如同最精密的金属簧片般绷紧了,捕捉着屋内每一丝微风抚过油灯的细微颤动、暖炉炉灰冷却的噼啪声、萨莉安稳的呼吸节奏……

以及,角落里那个苍白身影每一次不易察觉的微弱叹息。这不是信任,更像是一场赌上一切的静默的休战。

尤兰达并未睁开眼睛,但那压抑的啜泣声却在这粗砺的安抚中断了线般消失了。她只有更深的蜷缩动作,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抽紧,又瞬间泄力。

攥着银盒的手指松了又紧,最终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浓重工业气息的毯面褶皱里,黑暗中,她纤细的脊背几不可见地松弛下来,仿佛一艘在暴风雨边缘找到临时锚地的小舟,彻底沉入了由疲惫、绝望和那一丝微弱温暖交织而成的、不安的港湾。

灯焰跳动了一下,昏黄的光晕在布满油污的墙壁上,勾勒出两个沉默的、如同从古老铜版画中剪下的剪影——守护着稚子的钢铁巨像,与角落里苍白脆弱的夜行生物。

一道无形的线悬在冰冷油灯的光芒与沉暗之间,紧绷得几近断裂。

暖炉死寂的炉膛张开黑洞洞的口,如同深渊之眼,无声见证着这方破败屋檐下,维系于一根纤细银链之上的、脆弱而珍贵的宁静。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冰冷的非人气息残余、淡淡的泪痕咸涩和一种名为“可能性”的、混合着铁锈与奶香的微甜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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