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人类的居所。几张苍白的面孔围坐在一张巨大的黑曜石圆桌旁。烛火跳跃,映衬着他们过于完美的轮廓和眼中非人的幽光。
他们衣着考究,如同维多利亚时代宫廷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带着一种超越时间的冰冷优雅。这里是斯嘉蒂尼家族的秘会厅。
“够了,尤兰达!”主位上,一个面容枯槁、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老者沉声开口,声音像是两块陈旧的棺木在摩擦。他是族长,阿奇博尔德·斯嘉蒂尼。“一个月,整整一个月过去,领地内的‘猎物’如此丰沛,你却连一个最低劣的血源都没有带回来,反而把自己弄得如此……”
他灰白色的眉毛厌恶地皱起,看着圆桌末位那个几乎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纤细身影,“……如此虚弱、可怜。”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末位的少女身上,她叫尤兰达·斯嘉蒂尼,即使是吸血鬼的苍白,在她脸上也显得过分孱弱。
一头淡金色的卷发柔软地垂着,映衬着那双过于清澈的、如同山涧融雪般的灰蓝色眼眸。她此刻低着头,纤细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裙裾边缘昂贵的蕾丝,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父亲……我……我试过了……”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和羞愧,“我看到那些人类……他们也有家人……有恐惧……他们的心跳声很响……我真的……真的无法……”
“砰,”旁边一个高大、有着深棕色头发的年轻男吸血鬼猛地拍案而起,石桌上甚至出现细微裂纹。
他是尤兰达的哥哥,狄米崔。“无法?!”他的声音饱含怒火和鄙夷,尖锐的犬齿在唇间若隐若现,“我们的存在需要血液支撑,就像人类需要面包,这是刻在血脉里的本能,尤兰达,你的软弱简直是对斯嘉蒂尼高贵之血的亵渎,你就像那些人类饲养的无害宠物!毫无捕食者的自觉。”
另一个穿着深紫天鹅绒礼服、体态丰腴的女吸血鬼慵懒地用长指甲敲击着桌面,眼神却像淬毒的针,“亲爱的尤兰达,你这份廉价的同情心真是让人……作呕。我们不是慈善家,是夜幕中的贵族!再这样下去,你体内那点可怜的血能就要枯竭了,最终会退化成……”
她拖长了腔调,红唇勾起刻薄的弧度,“……那些只靠本能啃噬腐肉、令人唾弃的次级血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呼吸都带着衰败的气息。”
周围的吸血鬼们发出冰冷压抑的嗤笑声,尤兰达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灰蓝色的眼眸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巨大的屈辱感和对自身无能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侵蚀着她的心。
身为暗夜的掠食者,她却比光明下的飞蛾还要脆弱无力。
这份与生俱来的、无法理解和践行的“嗜血本能”,以及面对生命时那过于“人性”的怜悯,让她在家族里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和废物。
族长阿奇博尔德缓缓起身。他高大的身躯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走向尤兰达,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闪烁着冷酷决绝的光芒,如同最坚硬的寒冰。
“尤兰达·斯嘉蒂尼。”他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斩断了尤兰达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你的存在,是斯嘉蒂尼家族的耻辱。你那颗懦弱而多余的心脏,玷污了家族古老的荣光。”
他宣布判决般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尤兰达本就脆弱的神经上,“家族不再庇护于你。”“城堡不再对你开放。”
“离开这里!”他的话语化作刺骨的寒刃,狠狠劈下。“在下一个满月升起之前,证明你自己,用猎物滚烫的血液洗刷你的耻辱,像一个真正的斯嘉蒂尼那样去狩猎、去掠夺,否则……”族长阿奇博尔德最后半句话没有说完,那双深陷的眸子里却透出比任何言语都可怕的意味——彻底的放逐、永久的冷漠,甚至……更可怕的清理。
尤兰达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冻结。她猛地抬头,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但族长那冰冷的背影只留下一个决绝的弧度。
冰冷的石厅里,所有的目光都带着无声的嘲笑和冰冷的驱赶。
“滚出去,废物。”狄米崔毫不留情地喝道。
“别让低劣的‘人气’玷污了祖辈的长眠。”紫衣女伯爵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尤兰达几乎是踉跄着、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着,在族人们冰冷嫌恶的注视下,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间象征着血脉根源却冰冷如铁的密室。
厚重的秘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里面所有刺骨的无情,也彻底隔绝了她唯一的“家”。
深夜的铸铁之都下城区,寒风呼啸,卷着煤灰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尤兰达独自踟蹰在狭窄、潮湿、污秽的小巷里,身上那件精致的、带着斯嘉蒂尼家族徽记的暗蓝色天鹅绒斗篷蒙满了灰尘,与她此刻的狼狈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她太虚弱了,连续数周几乎没有摄入任何新鲜血液,只能依靠家族供应的一些“陈酿”保存过久的、失去活力的血瓶,对吸血鬼效果极差且难以下咽维持最低限度生机,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强壮人类少女。
寒冷侵入骨髓,虚弱感让她头晕眼花,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浓烈的饥饿感混杂着某种更深层的渴望,对新鲜血液的本能,如同附骨之蛆般啃噬着她的意志,让她喉咙干涩发紧。
族长的驱逐令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中。“证明你自己!”
“否则……”后面那未竟的威胁让她灵魂都在颤栗。
她尝试着将目光投向那些晚归的醉汉或行色匆匆的工人。
他们散发着鲜活的生命热量和……血液的诱人气息。
但每当她看到一张张属于尘世凡人的、写满不同情绪的脸——疲惫、茫然、偶尔的欢闹——那份该死的、令家族唾弃的“人性”就会瞬间将她吞噬。
她无法将牙齿刺入温热的颈项,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个生命消逝的制造者,那恐怖的景象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强烈的道德窒息感立刻压倒了生理的饥渴。
“不……不行……”她痛苦地低语,靠在冰冷湿滑的墙角,手指死死揪住胸口的斗篷布料,仿佛要遏止那蠢蠢欲动的嗜血本能。眼泪在灰蓝色的眼睛里打转,被她倔强地逼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个踉跄,她试图从湿滑的石板路上站稳,却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砖石,脚踝一崴!身体重重前倾!
“叮……当啷啷……”
一个冰冷的、精巧的金属物件从她斗篷内侧的口袋里掉了出来,在污浊的地面上弹跳翻滚了几圈,发出几声清脆但沉闷的轻响后,停在了墙角流淌的污水沟边缘。
那是她母亲的遗物——一个古老而精致的雕花银质音乐盒挂坠。里面镶嵌着一小块能微弱发光的蓝宝石,是她漫长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慰藉和情感寄托。
此刻,挂坠精巧的铰链却在刚才的摔撞中断裂开来,盒子开了一线缝隙,露出里面静止的齿轮。漂亮的银色外壳上沾满了污泥。
尤兰达呆呆地看着躺在污水边的挂坠,灰蓝眼眸里的绝望瞬间被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被世界彻底抛弃的无助感淹没。
最后一点维系着她与过去、与她心中那点美好记忆的东西……也毁了。这个打击几乎让她彻底崩溃。
泪水终于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虚弱到甚至没有力气立刻弯腰去捡。
就在她孤立无援、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没之际,一束昏黄的、温暖的光线穿透巷子的黑暗,斜斜地照在了几步之外。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去。那光来自一扇歪歪扭扭的木窗。
窗玻璃上积着厚厚的油污,但依稀能辨出一个模糊的标识图案:一只巨大的扳手交叉着齿轮,旁边用歪歪扭扭的手写体写着,布兰森修理铺什么都能修便宜实惠。
那微弱的光源,在充斥着寒夜与绝望气息的巷道里,竟如同暴风海上唯一的灯塔航标,带着一丝诡异但真实无比的暖意,对凡人而言的暖意,吸引着这只落魄、虚弱、茫然无措的年轻吸血鬼的视线。
她没有方向,没有力量,无法完成那恐怖的狩猎任务,甚至无法对抗这深秋刺骨的冰冷和身体内部的枯竭。
但至少……她想修好妈妈留下的这个坠子。
怀着最后一丝卑微又荒谬的念想,仿佛抓住了溺水前的最后一根稻草,尤兰达踉跄着挣扎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扇闪烁着昏黄油灯光芒的、歪斜的、写着“布兰森修理铺”的木门挪去。
她沾满污泥的手指轻轻擦掉挂坠上的污垢,把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证明她与“过去”那一点点温存还没有彻底断绝的凭证。
然后,她带着满身风尘仆仆的狼狈、无法抑制的虚弱颤抖,以及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茫然,抬起苍白纤细的手指,怯生生地、犹豫再三地、最终轻轻地……敲响了那扇半掩着的、属于一个修理工的破木门。
笃……笃笃……
叩门声在寂静的巷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微弱。如同她此刻的心跳,在死寂的边缘徘徊挣扎。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昏黄的煤油灯光芒倾泻而出,照亮了门前那纤弱、苍白、衣衫褴褛、眼中带着极度惊恐和巨大渴望,并非对血、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污迹的少女身影。
门缝里,露出了修理工伊卡那张沟壑纵横、写满警惕和疲惫的脸。他粗壮的身躯几乎堵住了大半门口的光线。
“……有事?”伊卡那带着浓厚口音的沙哑声音响起,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随时会晕倒的奇怪女孩。
尤兰达的心脏在非人躯壳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嗅到了伊卡血管里那诱人的血气,她此刻虚弱到难以清晰感知,且她的“本能”在拼命压制,而是因为巨大的羞愧和一种接近尘埃的卑微。
她几乎不敢去看伊卡的眼睛,只是颤抖着、怯生生地、将那枚断裂的银质音乐盒挂坠从紧攥的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捧起,递到门缝透出的光线里。
“请……请问……”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一丝恳求,“……您……您能……修好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