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盘旋在脑海里的,是莱恩那句轻飘飘的“只是琳而已”。
以及,头顶那片算不上温柔,却异常真实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手掌的温度。
琳的眼睫毛颤了颤,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带着木纹的天花板。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阳光和旧书卷混合的气味。这里是莱恩的家,是她的房间,是她临时的避难所。
梦……
那不是梦。
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凯斯特的咆哮,黑曜石宝座的冰冷,以及莱恩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空无一物的眼睛。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琳瞬间四肢冰凉。
她知道自己的来历,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知道自己最耻辱的失败,甚至看到了她内心最深处,那个连她自己都羞于面对的、孤寂而又疲惫的灵魂。
在莱恩面前,她被扒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一丝一毫可以用来伪装的遮羞布。
“我要求拥有对这份‘乐趣’的全部解释权和主导权。”
“你想看戏,可以。但看什么,怎么演,都由我说了算。”
“你,只能当一个观众。”
自己前几天说过的、那些色厉内荏的话,此刻在脑海里疯狂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她的脸上。
一个连内心都被人看了个精光的“导演”,还谈什么主导权?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羞耻和恐慌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溺毙。琳猛地从床上坐起,双手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她该怎么面对他?
出去之后,要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那个已经洞悉了她全部秘密的男人?
是像以前一样,假装胆怯怕生,用低垂的眼眸和细弱的声音来伪装自己?
可他已经知道,这副柔弱的皮囊之下,包裹着的是一个怎样偏执、冷酷的灵魂。任何伪装在他面前,都只会显得更加滑稽可笑。
还是说,干脆撕破脸皮,用凯斯特的身份,冷硬地与他对峙?
琳光是想一想那个画面,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一个十五岁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挺着胸膛,用属于铁血领主的语气说话……那不是威严,那是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是哗众取宠的小丑。
完了。
琳绝望地想。
自己在他面前,已经彻底丧失了任何可以平等对话的立场。他们之间那份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交易”平衡,已经被彻底打破。
从今往后,她恐怕真的要沦为一个被圈养的、只能看主人脸色行事的玩物了。
不。
凯斯特绝不接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无力感所淹没。
现在的她,不是凯斯特,只是琳。一个连自己的噩梦都无法掌控,需要“观众”亲自下场来“拯救”的、可悲的失败者。
时间在死一样的寂静中流逝。
琳不知道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多久,久到双腿都开始发麻。
她的大脑因为过度的思考和情绪的剧烈波动,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空白。
就在这片空白之中,莱恩在梦境里说过的话,毫无征兆地,又一次浮现出来。
“你没有输给任何人,凯斯特。你只是……累了而已。”
……累了。
是啊。
她累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一直以来,她,或者说凯斯特,都在用“我没有输”这个执念来鞭策自己,强迫自己绷紧每一根神经。
她不允许自己停下,不允许自己软弱,更不允许自己“累”。
因为在凯斯特的世界里,“累”就等于“放弃”,等于“无能”。
可莱恩却用一种最平淡的语气,肯定了她的疲惫。
他没有嘲笑她的失败,没有鄙夷她的执念,他只是……指出了一个她从不敢承认的事实。
他为什么这么做?
琳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开始转动起来。
按照他们之间的“交易”,他只需要当一个“观众”就好了。
舞台上的演员出了问题,精神状态不稳,演不下去了,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他大可以拂袖而去,或者干脆换一个“玩具”。
可他没有。
他选择了介入。用一种堪称温和的方式,解开了困扰她多年的心结。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好心”?因为他“温柔”?
不,琳立刻否定了这个天真的想法。那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麻烦”、“别来烦我”的气息。他所做的一切,都必然有其最根本的、符合他本性的逻辑。
他只是觉得一个被噩梦困扰、随时可能精神崩溃的“乐趣提供者”,无法稳定地提供高质量的“乐趣”。
所以他出手了,就像一个工匠,发现自己惯用的工具出了点小毛病,于是顺手修理了一下。
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工具”本身,而是为了让“工具”能更好地为自己服务。
这个推论很冷酷,却让琳混乱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让我们猜猜几章过后琳会换一种解读方式)
只要他的根本需求——“乐趣”——没有改变,那么他们交易的根基就依然存在。
他看穿了她又如何?
这反而省去了她伪装的力气。
他知道了她的过去,知道了她的脆弱,但他也同样知道,她的本质是凯斯特。一个绝不甘于现状、必然会搅动风云的灵魂。
而这,或许才是他真正想要看的“戏剧”。
一个失败的王者,在一个柔弱的少女身体里,如何一步步地,向这个世界发起复仇。
这出戏,远比一个少女的胆怯日常,要“有趣”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琳感觉那股压在胸口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巨石,悄然松动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