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铁之都南岸,那座由古老济贫院改建的教会隔离所,即使在高墙上挂满了圣徽烛台和药草包,也依旧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隐约的恐慌和绝望叹息。

沉重的大门紧闭,仿佛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生机。

隔离区B区,一间狭窄、冰冷、只有一张铁架床和一个便桶的单间内。 伊卡·布兰森裹着粗糙的灰色隔离袍,百无聊赖地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上。

他肩上的抓伤被仔细包扎过,涂了味道刺鼻的药膏。手指的裂口也被清理缝合,但活动时依旧传来尖锐的刺痛。

几天来,穿着白袍、戴着鸟嘴形呼吸器,据说能过滤“不洁气息”的教会医疗修士进进出出,用冰凉的金属器械反复检查他的伤口、采集血液样本、用一种发出刺鼻烟雾的药水给他冲洗鼻腔和口腔,甚至在他皮肤上涂过一种让他痒了好几天的紫色药水。

“姓名?”

“伊卡·布兰森。”

“职业?”

“修理工。”

“描述一下那个袭击你的‘人’的具体特征。”

“长得跟泡发了的棺材铺学徒似的,力气大得像疯牛……”

“你当时怎么想的?用砖头砸?”

“……它差点把我兄弟乔撞死在墙上,我不砸它,它就要来咬我脖子了,你让我怎么办?跟他讲道理?”

每天几乎都是类似的问答,穿着深蓝制服的高级调查官坐在铁栅栏外冷冰冰地审问,记录员沙沙地写着。

伊卡一开始还紧张又暴躁,后来烦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半真半假地打着哈哈应付。

他坚称那就是个力气很大的疯子,反正真说出来像疯子的是他自己。

至于为什么砖头、酒桶、破壶和胖子的脑袋能放倒一个疯子?那纯粹是被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三个差点丢了命的醉汉?

他唯一真正焦虑的是萨莉,乔抽抽噎噎地被带走前,含糊告诉他萨莉暂时由警局托管。警局?那个地方冰冷又嘈杂……萨莉会不会被吓坏?会不会觉得爸爸不要她了?伊卡每次想到这个,心脏就像被冰冷的手攥紧。

奥古斯塔·斯特兰奇警督抽空去了一趟警局的地下临时收容处,这里与外面喧嚣的警局大厅仿佛两个世界,冰冷的石壁,只有一盏昏黄的汽灯挂在走廊尽头。

狭窄的铁栅栏房间里,堆着一摞旧的稻草垫子,散发着霉味。

萨莉就坐在其中一个角落的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脏兮兮的缺眼布熊。

身上还穿着维多利亚买的那件崭新的奶白色小裙子,只是边角沾了些尘土。

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原本就大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显得更大了,里面盛满了恐惧和无助,像一只迷失在暴风雪里的小鹿。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文员负责看守这个区域,正百无聊赖地嚼着硬饼干。看到奥古斯塔进来,连忙站直。

“怎么样?”奥古斯塔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了些,目光落在萨莉身上。

“回警督,小姑娘很安静……就是不怎么吃东西,”女文员努努嘴示意旁边托盘上几乎没动的饼干和一碗凉掉的麦片糊糊,“问话……问不出来,只会发抖,或者抱着熊缩得更紧。”

奥古斯塔看着萨莉那副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眉头微蹙。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萨莉怀里那个布熊的侧面,似乎……过分干净崭新了? 那件奶白色裙子也是她从未见过的质地和洁净度。

她没有声张。只是转身对一个助手低声吩咐了几句,“给她换个干净点的房间,不用关铁门,但要有人看着,弄点温热的牛奶,还有……软一点的布丁试试。”

离开时,她的目光扫过走廊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曾经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包裹严实的小包裹留下的痕迹。

隔离第七天深夜。 塞巴斯蒂安医生拿着最终一叠报告,隔着栅栏找到了靠在墙边发呆的伊卡。

“布兰森!”老医生的声音带着疲惫,但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算你小子走运!”

伊卡猛地抬头。

“血液样本正常,三次反复对比,没发现任何异常污染或转化前驱迹象。伤口……组织病理学检查也没异常活化的非人细胞。鼻腔清洗液、呕吐物残留检测……全阴,你身体里里外外都被我们刮干净了,暂时可以认定……安全,”老医生的目光严厉起来,“但你给我听着,三个月内,一旦有发热,畏光,狂躁,或者任何他妈的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立刻,到隔离所报到,否则你变怪物第一个咬死的可能就是那个小丫头。”

伊卡只觉得胸口那块大石头“哐当”一声砸落尘埃,全身紧绷的弦瞬间松开,让他几乎虚脱。管他什么警告,安全了,萨莉没事。

第二天清晨,教会修士冷漠地拉开了铁栅门,“伊卡·布兰森,隔离解除。签署保密文件后可以离开。”

没有寒暄,没有祝福,只有冰冷的程序和驱赶瘟神的意味。

在隔离所大门外一个阴暗的小房间里,一个年轻的调查官板着脸把一份措辞强硬的、用法律术语写的“不准外泄任何异常事件细节”的文件推给伊卡。

伊卡看也没看就潦草地划拉了一个鬼画符般的签名。

“警局的人会‘护送’你回家。近期不要离开下城区住所。” 调查官冷冰冰地说完,挥手示意旁边站着的两个表情严肃的巡警。

伊卡被像对待刚出笼的潜在病毒源一样,在两个巡警沉默而警惕的“陪伴”下,穿过阴冷脏污的街道,回到了布兰森修理铺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巷。

一路上他沉默不语,但脚下却越来越快。

终于,看到那扇熟悉的、歪歪扭扭刚修好不久的木门。

两名巡警默契地在巷口停下,如同两尊门神般不再前进,用眼神示意他自己过去。

伊卡深吸一口气,仿佛想把外界所有的污浊和隔离所的冰冷都吐掉。他从油腻的工装内袋深处摸出那把粗重的铜钥匙,隔离时没被收走,大概是觉得这玩意儿跟凶器沾不上边,手指因为激动微微颤抖,摸索着锁孔。

咔嚓。

一声熟悉的轻响。

门开了。修理铺里熟悉的机油、旧木料和煤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比外面明亮温暖一些,混合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烟火气息和……微甜的奶味?

“萨莉?” 伊卡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射了出来。

“爸…” 带着哭腔的、无比清晰的喊声响起,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委屈和无尽的依恋。

萨莉像一颗柔软的、温热的雪球,狠狠撞进伊卡的怀里!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把小脸用力埋进他沾染着机油和隔离所消毒水气味的、脏兮兮的工装前襟里,眼泪瞬间浸湿了粗粝的布料。

温暖的、属于孩童的体温和那份清晰的“爸爸”的呼唤,如同最温暖的光流,瞬间融化了伊卡身上残留的所有寒意和恐惧。

他粗糙的大手悬在空中,迟疑了一瞬,才带着一丝笨拙的、劫后余生的僵硬,极其轻柔地落在女儿柔软的金发上,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鼻端是女儿头发上淡淡的、带着一丝洁净的肥皂清香,警局的洗澡水?还是什么?。

伊卡的目光扫过屋里角落那张小小的“床”。那件新买的、浆洗得干干净净、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圣洁气味的奶白色小裙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头上。那只缺了一只眼睛的布熊似乎也被小心地擦拭过,坐在裙子旁边,安安静静的。

角落里那个旧木柜上,除了装着凉水的锡杯,还突兀地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子,里面装着半罐浅黄色的、凝固的布丁。

伊卡抱着哭泣的女儿,目光最终落回萨莉脸上。

几天不见,小脸蛋似乎更清瘦了,此刻挂满了泪水,但那琥珀色大眼睛里沉淀着的恐惧,似乎被见到父亲后汹涌的泪水冲淡了一些,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好了……好了……”伊卡的声音低沉嘶哑,试图模仿记忆里某种哄人的语调,“爸……这不是……回来了嘛……”话语笨拙,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用尽全力的温柔。

他一边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一边小心地避开自己肩膀上包裹严实的伤处。

温暖虽然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安全、以及怀中这份沉甸甸的羁绊,终于在这个破败的修理铺里,重新凝聚成了一个能称之为“家”的模样。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警局硬饼干的味道和一种更柔和的、如同星辰余烬般的淡香。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