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就一直坐着,看着。

他看着那个满脸笑容夸赞他“天纵奇才”的叔叔,在转身之后,用阴狠的目光和另一位大臣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信号。

他看着那个发誓要“万死不辞”的将军,在一次宴会后,悄悄收下了一箱来自敌对领地的金币。

他看着那些高喊着“未来一片光明”的贵族们,为了一个矿场的归属权,在大殿上互相攻訐,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对方,就差没有直接拔剑相向。

他们争吵,他们结盟,他们背叛,他们互相倾轧。所有人都围绕着他这个“领主”旋转,却又似乎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们像一群贪婪的鬣狗,争抢着父亲死后留下的权力骨架。

而他,这个名义上的主人,只能坐在冰冷的宝座上,像一个精致的人偶,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那种无力感,那种被当成玩偶摆布的屈辱感,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他年幼的心脏。

终于有一天,他想明白了。

为什么会有争吵?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利益。

只要……只要所有人的意志都统一起来,是不是就不会再有这些毫无意义的内耗了?

只要所有人都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是不是就能将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同一个方向上?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的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梦境的画面猛然一转。

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无助的孩童,而是手握权柄的铁血领主。

他站在自己亲手建立的城堡的最高处,俯瞰着自己的领地。

在他的治理下,旧有的贵族阶级被彻底铲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全新的、绝对服从于他本人的体系。

君主之下,再无贵族。所有平民的地位都是平等的,他们唯一的、也是至高无上的效忠对象,只有他——领主凯斯特。

他做到了。他真的统一了所有人的意志。

领地内再也没有了公开的争斗和阴谋。所有的指令都能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

他的领地像一架精密的战争机器,在他的操控下,高效而冷酷地运转着。

可是……为什么,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喜悦?

他只感觉到累。

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永远也无法摆脱的疲惫。

因为没有了下层分担权力的贵族,所有的事情,无论大小,最终都需要他来裁决。

城东的农田灌溉需要新的水渠,城西的矿场发现了新的矿脉,边境的巡逻队和邻近的领地的商队发生了摩擦……所有的事情,都像潮水一样涌向他。

他每天只有不到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他的书房里,等待批阅的文件堆得比他人还高。他手中的羽毛笔,仿佛有千斤重。

他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掌控一切的神。

但他最终发现,自己只是变成了一个最辛苦、最孤独的囚徒。被囚禁在这座名为“绝对君主”的、自己亲手打造的牢笼里。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他设立了各种职位,将权力下放,建立起一个新的官僚体系。他看着那些新上任的官员们,在他们的脸上,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些贵族们的影子。

他失败了。

他倾尽所有,拼尽全力去构建的理想国,最终还是绕回了原点。

梦境的最后,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看着那张冰冷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黑曜石宝座。那张宝座,不再是他渴望的目标,而是一个冰冷的、充满了嘲讽意味的墓碑。

巨大的失败感和虚无感,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不……”

睡梦中的琳,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身体因为深陷于噩梦而轻轻抽搐着。一声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我没有输……”

……

莱恩回到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琳蜷缩在床上,身体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绷得紧紧的。

她的眉头深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让她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的嘴唇翕动着,不断地重复着那句破碎的、带着绝望的呓语。

“……我没有输……”

莱恩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夜”的阴冷气息,那股力量像是跗骨之蛆,已经钻进了女孩的梦境深处。

将她内心最深沉的恐惧和不甘全部勾了出来,反复地、残忍地在她面前上演。

他知道那是什么。

作为凯斯特时期的记忆,作为领主时期的执念。那是她亲手为自己打造的荣耀,也是她亲手为自己铸就的牢笼。

莱恩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倦意的眼睛里,此刻也只是平静无波。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故事了。

在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时光里,他见过无数雄主崛起,建立起自以为完美的国度,然后又在各种各样可笑或可悲的理由下轰然倒塌。

权力的游戏,他早就看腻了。

他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轻地悬停在琳的额前,没有触碰。一股温和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量从他指尖散发出来,像一滴落入水面的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琳的梦境。

对别人来说,梦境是虚无缥缈的私人领域。但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另一个可以随意进出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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