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铁之都警局那间总是弥漫着陈旧纸张和雪茄烟灰味道的档案室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汽灯在奥古斯塔·斯特兰奇警督头顶发出嘶嘶的微鸣。

光线吃力地刺破厚重的阴影,落在她面前摊开的卷宗上。这些纸张,有的泛黄卷曲,沾着不明污渍;有的崭新却字迹潦草,如同急救室里匆忙写就的病历。

“维多利亚·金盏花”,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精致的印章,反复烙在报告不同角落。

橡木巷石像鬼异动,目击报告描述了一位穿白裙的发光小女孩出现后异动平息。铁手巴顿·格里姆斯昏迷送抵警局,无数份语无伦次的目击证词和一张她签收悬赏金的冰冷便条,字迹工整得不像人类。

码头区几起离奇失踪,证词里模糊地提到“白色影子”或“冰冷的光”。

甚至还有老城区那座废弃磨坊深夜传出怪声的报告附件里,也被不知哪位警员用颤抖的笔迹在旁边潦草地写了“金盏花?”三个字。

档案卷宗的纸张在奥古斯塔手下被翻得沙沙作响。

她的指尖停留在墨水晕开的地方,琥珀色的眼眸映着跳跃的灯火,深处是化不开的沉重,她调动了所有资源去“掘地三尺”,结果呢?

街头巷尾传唱的童谣把“金盏花小姐”描绘成来自星星的、专吃坏小孩的妖精;古老的档案室里,那本积满厚灰的《奇花异草与乡野传说》里,“金盏花”的词条下只有寥寥数语,提到它有“驱邪”之名,花开灿烂如金,却也常被用作葬礼花饰……花语,那些模糊的词句无非是“悲伤”、“别离”或“治愈小伤口”——玄之又玄,如同隔靴搔痒,对这个谜题毫无助益。

没有出身,没有来历,没有归属,她就像突然撕开洛克斯伯里灰暗天幕的一道刺目强光,带来超乎理解的恐怖力量,又瞬间隐去。

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目的何在,这些问题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卷宗里堆砌的纸张越多,奥古斯塔只感觉自己在这潭水中下沉得越快。

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重压的是,洛克斯伯里这座锈蚀沉重的城市,最近如同被一把巨大而无形的钥匙,打开了某个禁锢着疯狂与怪异的魔盒。案子不再是零星诡异。

南岸旧纺织厂女工集体癔症,声称看到墙壁渗出黑血;肉市三条街外发现动物尸体,像被无形的东西从内部啃空了;甚至就在昨晚,东区一名老巡夜人失踪,只留下地上一个用焦油画的、扭曲得无法理解的怪圈……

雪花般的报告带着寒意层层堆积在奥古斯塔案头,每一个案件都披着令人绝望的“异常”外衣,远超警察配备的转轮枪和警棍所能理解的范畴。

那些警员们脸上的恐惧不再是面对持刀歹徒的紧张,而是一种更深层、对认知之外混乱的茫然无措。

局里的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将至。空气中弥漫着焦躁、不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

奥古斯塔合上卷宗,发出一声低沉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声音在死寂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沉重。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酸涩的眼睛,深蓝色的制服也仿佛沾染了此刻沉重的铅灰色。

潘多拉的魔盒……这是她能想到最贴切的比喻。盒盖被掀开,各种难以名状的灾厄正争先恐后地爬出来,充斥这座城市的缝隙。

而她,奥古斯塔·斯特兰奇,洛克斯伯里的“钢铁之花”,手持着凡人铸就的铁剑与火枪,站在这场风暴的边缘,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超出理解边界的怪异如潮水般涌现。

她的职责、她的训练、她的经验,在这个层面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种几乎要窒息的无力感中,眼前却固执地浮现出那个身影。

雪白无垢的蕾丝裙裾纤尘不染,冰蓝色的眼眸清澈平静,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星。那份力量强大到令人窒息,那份超然冷漠到刻薄伤人。

可偏偏……

是的,维多利亚·金盏花的手段超乎想象,力量深不可测,态度冷漠刻薄得令人火大。她的来历神秘如同宇宙深处未解的谜题,她的目的,或许宏大艰深到凡人无法理解。

但当奥古斯塔疲惫地睁开眼,目光再次扫过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标注着“异常”的报案文件,那如同深渊凝视般的绝望感稍微减弱了一分。

在这片因魔盒开启而愈发昏暗混乱的天地里,在她已知和能触及的范围内,尽管不情愿承认,却不得不确认,维多利亚·金盏花,无论她是什么,无论她从哪里来,无论她将带来怎样的冲击……她似乎,大概,也许……总在做着清除混乱、遏制邪恶的事情。以她自己的方式。

奥古斯塔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卷宗冰冷的硬壳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对于这位行踪不定、力量莫测、嘴巴又毒得像淬火冰锥的谜样侦探或猎魔人,奥古斯塔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解读一部没有注释的天书。

所有的背景资料都是一片空白,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玄虚。

最终,所有的思考、所有的探查、所有的费解,都只能被一种更原始、更直觉的感受所覆盖和简化。

一种经过复杂事件观察和本能判断后,剥离了华丽名号、神秘光环和刻薄毒舌之后,剩下的一点微末却异常清晰的认知碎片,沉甸甸地落在奥古斯塔的心底——

“至少……她是个好人。”

这个结论朴素得近乎幼稚,带着深深的无奈和无力感。

但在这座被异常阴影加速吞噬的城市里,对于奥古斯塔这位试图用铁与血铸成壁垒守护者的警督而言,这份朴素至极的判断,竟仿佛成了冰冷绝望的洪流中,唯一一块能够让她暂时立足的、坚实却极其微小的礁石。

是她所面对的、名为“维多利亚·金盏花”这个最深层谜题里,唯一能得到确认的、不含杂质的答案,尽管这答案本身,也笼罩在更庞大得多的未知迷雾之中。

洛克斯伯里警局的地下靶场回荡着前所未有的密集射击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硝烟味,辛辣得盖过了平日陈旧的纸墨和汗馊气。

临时增设的探照灯光线惨白,照亮水泥墙上新添的、密密麻麻的弹坑,以及靶标上焦黑一片的人形轮廓。

摆在警员们面前的,不再是老旧的单发燧发枪或需要频繁装填的后装枪。

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沉重、闪烁着机油冷光的半自动火器。

粗壮的枪管透着金属的寒意,复杂的拉机柄和容量更大的弹匣标志着一次火力上的飞跃。

警员们笨拙地学着操作这些钢铁怪物,巨大的后坐力撞得瘦弱些的人肩膀生疼。

亨特兴奋又紧张地重复着“上膛-瞄准-射击-退壳”的步骤,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封闭空间里反复炸响。

“稳住下盘!三点一线!别让那玩意拖着你们跑!” 经验老到的老警司麦考夫扯着沙哑的喉咙在队列后边巡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噪音、烟尘和新武器的陌生感,让靶场里弥漫着一种混杂亢奋与不安的焦灼气氛。

与此同时,在警局那个平时用来堆放闲置旧物的小小前厅里,正进行着另一场与硝烟味格格不入的“仪式”。

猩红的圣公会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临时设立的小祭坛前,一尊小巧的圣约翰银质雕像沐浴在几盏纯白蜡烛的光芒中。

一位面色肃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高级司祭身着厚重的绣金祭袍,手持鎏金圣水盂和刚经过祝圣的橄榄枝。

他口中念念有词,古老虔诚的祷文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与隔壁靶场的枪声形成诡异的反差。

奥古斯塔·斯特兰奇警督抱臂站在仪式外围的阴影里,深蓝色的制服让她几乎融入背景。她琥珀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警员们排着队列,脸上的表情各异,有的充满敬畏,低声重复着祷词;有的眼神空洞,或许只是在想着午餐吃什么;还有少数几个年轻警员,眼神里闪烁着对未知力量的渴求和寄托的光芒。

司祭将圣水轻轻洒在新列装的冰冷的金属枪身上,细密的水珠在冰冷的金属表面短暂停留。

接着,他将祝圣过的橄榄枝轻拂过枪管,口中念念有词,“……以至尊圣父、圣子、圣灵之名,赐福予此护卫公义之器,使其锋锐无阻,邪恶退避……”

最后,他用一支小银刷,蘸取金色圣油,在一个个冰冷乌黑的枪口上,涂抹上一个细小的十字圣徽。

每一把被涂抹过的枪械,仿佛都在蜡烛光芒的映照下,短暂地闪过一丝微弱而不真实的柔光,随即又归于冰冷的金属本质。

仪式结束后,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获得了“祝福”的警员们小心翼翼地接过自己的新武器,像是在托着什么圣物。

老司祭带着满足的神情在几位高级警官的陪同下离去,警局里弥漫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息:未散的硝烟、蜡烛的蜡油味、圣水的淡淡皂角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油脂味。

“哈,这下好了。”亨特抱着他那支枪口带着金点的“狮心”,咧着嘴,声音比平时高亢不少,“魔鬼什么的,见了这圣水金油加持的家伙,也得绕着走吧?”

“就是就是!”旁边一个新来的小伙子附和着,使劲摩挲着自己枪上的十字徽,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无尽的勇气,“以前总觉得瘆得慌,现在……感觉踏实多了!”

奥古斯塔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她转身回到自己那间堆满卷宗的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闹。窗外,是铸铁之都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工厂烟囱喷吐的浓烟。

琥珀色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案件报告:南岸纺织厂女工描述的在黑暗中游动的“无形之手”,肉市外被掏空内脏只留焦黑外壳的牲畜尸体,东区老巡夜人在扭曲焦油圆圈中心的帽子……这些并非子弹可以轻易解决的“异常”。

她拿起桌上那把被维多利亚用过的配枪,冰冷的触感熟悉又陌生,粗粝的手指划过枪口那一小点微凉的金色圣油十字印记。它在那里,微小、脆弱,带着一丝神圣的意味。

奥古斯塔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厌恶,也没有嘲讽。她知道教会此举的目的,安抚人心,提振士气,在这个越来越难以理解、越来越令人恐惧的世界里,凡人总需要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象征性的安慰,一份对抗黑暗的精神慰藉剂,有总比没有强,这份心意,她理解。

但这改变不了她对“有效性”的核心判断。

“如果一盆圣水和一点金油就能驱散从黑暗罅隙里爬出来的东西……”奥古斯塔的声音低沉,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像是对着冰冷的枪身,也像是对着窗外沉重的现实,“那杀人魔就不会在橡木巷暴走,那些工匠……也不会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她放下枪,那一点金色的十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冰冷的枪身依然是冰冷的枪身,子弹依旧是铅与火药构成的物理动能。

武器更新换代是必要的,对付藏在暗巷里的普通劫匪和人贩,这些家伙比老枪更有效,射程和火力优势是实打实的,这她认。

但将希望寄托在涂抹过圣油的枪口上,去对抗那些扭曲光影、吞噬血肉、源自深不可测之处的诡异?奥古斯塔只是扯动了一下嘴角,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纯粹属于肌肉反应的弧度。

那是……徒劳的安慰。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抽屉拉手上那条深深的、被利器劈砍出的裂痕——那是她在橡木巷面对那变异的石像鬼时,断裂的礼仪长剑留下的最后印记。

力量,纯粹而超然的力量,如同那划过黑暗的光束,如同那轻描淡写漂浮污秽巨物的能力……那才是真正能撼动深渊、对抗非人之物的东西。

奥古斯塔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阴沉的天际线,仿佛能穿透层云,望向某个无法企及的所在。教堂圣油的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与冰冷的钢铁味、未散的硝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这座被日益逼近的异常阴影笼罩的城市,独有的、混乱而绝望的气息。

而那份源自超凡的力量与冰冷的清醒认知,则如同一盏孤灯,在她心中寂然不动,映照着前路无边的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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