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或者说,是那个承载着维多利亚意志的伊卡的疲惫身体,走了进来。
她怀里的东西带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个简陋的锡茶罐率先被随意,但对维多利亚来说已经是“粗鲁”的动作放在唯一还算平整的工具箱盖子上。锡罐粗糙的表面在油灯下显得更加简陋廉价。
“哼……”维多利亚的唇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细微不耐烦的鼻息,她冰蓝色的眼眸瞥了一眼那锡罐。
她的万象认知清晰地勾勒出罐内红茶的成分——算不上顶级,叶型破碎不均,带有过度揉捻后的微苦底韵,与她熟悉的、在万象典籍库里精神模拟的极品茶汤相差何止万里。
但在当下,这已是触手可及之物。那股醇厚浓郁的独特香气,即使隔着廉价锡罐和挑剔的神经壁垒,也顽强地钻入她的感知,暂时压倒了机油和木屑的味道,带来一丝……可接受的慰藉感。
“勉强可用。”她在心底下了个标签,算是宽恕了它的“平民身份”。
然而,她的动作没有停,真正的“采购重点”被小心翼翼地从纸包里取出——那件奶白色的、点缀着海蓝色蕾丝花边的小裙子。
当它完全展开在昏黄的灯光下时,维多利亚的眉头本能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即使经过了斯宾塞夫人最认真的包装,下城区一路带回来的空气微粒,似乎都想在它的纯净上留下印记,一丝凡俗的尘埃感顽固地附着在洁癖的灵魂感知上。
“真的是烦透了。”她无声地评判。
下一刻,纤细的手掌虚虚悬在裙子表面寸许。没有耀眼的光芒,也没有复杂的咒文,掌心下方空气微微波动,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若微尘的银色星尘粒子无声地自虚无中析出,汇聚成一道极其温和、如同月辉凝成的无形清流,温柔地“淌”过裙子的每一寸布料、每一条蕾丝花边褶皱。
没有水渍,没有触碰,只有空气中极其轻微的能量涟漪拂过。
当银辉散去,那件裙子已经如同被最纯净的初雪覆盖过,光洁、柔顺,带着一种不沾染凡尘的清新气韵。
所有属于店铺、街道、甚至包装纸的微弱气息都消失了,只剩下崭新的棉布和蕾丝本身,被一丝星尘净化后的、近乎绝对的洁净感。
维多利亚紧蹙的眉心这才缓缓舒展开,如同完成了一项重要的“结构维护”。
她托着这件洁净如新的小裙子,无声地走到墙角那个小小的“床铺”前。
萨莉依旧蜷缩在那里,即使在睡梦中,细瘦的肩头也带着不安的紧绷。她的呼吸微弱而短促,小小的眉头也蹙着,仿佛还沉浸在昨日的恐惧里。身上那件泛黄的旧衬裙皱巴巴的,袖口磨损,染着洗不掉的污渍。
维多利亚静静地看着萨莉沉睡的小脸,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
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惯有的、仿佛能冻结一切的冷漠霜层,似乎在无声地消融,一种极其复杂的、从未在这具至高理性的精神体中出现过的柔软情绪,如同地底深处缓慢涌动的暖流,悄然弥漫开来。
这个失去一切的、破碎的小女孩……是她在这个污浊世界里,“家”这个概念最后的、可怜的具现化。
留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钝痛的责任感……或者说,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精准定义,却被所有生灵称之为“母性”的本能牵挂。
她需要萨莉好好的,不仅仅是作为支撑的概念,更是因为……她是萨莉。
这份情绪对她而言陌生、庞大,带着一丝手足无措的不适,仿佛一件没有说明书却必须小心捧好的精密仪器。
想要表达,却又被那层冰铸的外壳紧紧包裹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个无声的决定。维多利亚的形态悄无声息地褪去,熔金的光尘消散,留下靠墙闭目的伊卡本体和他粗重的疲惫呼吸。
“萨莉?”一个沙哑却温和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
蜷缩在毯子里的萨莉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翅。
她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在接触到微弱光线的瞬间,还带着未消退的惊恐和空洞。她下意识地、像个小动物搜寻庇护所般看向声音的来源——昏暗的光线中,是伊卡那张沟壑纵横、写满疲惫,却尽力柔和下来的脸。
伊卡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机油痕迹的粗糙大手,动作生涩却无比小心地,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递到了萨莉的枕头边。
那纯净的奶白色,在昏暗中散发着不属于这个破落环境的光芒,轻柔得像一朵初开的铃兰花。崭新的棉布纹理、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土的袖口、漂亮的海蓝色蕾丝领边和腰间那朵小巧的海蓝丝带结……每一点细节都闪耀着“全新”、“干净”、“温暖”这些对此刻的萨莉来说遥不可及又渴望无比的词语。
萨莉的呼吸瞬间凝滞了。她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枕头边那团柔和的白色。恐惧的残影如同潮水般从她眼中退去,只剩下纯粹的震惊和……一种小心翼翼地、不敢触碰的奢望光芒。
她瘦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毯子的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微微侧过一点头,仿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确认这不是一个即将破灭的、太过美好的梦。
然后,她的目光缓慢地、极其吃力地移到了伊卡的脸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维多利亚的冰霜,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温和与期许。
微张的小嘴几次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如同被堵住了一般。最后,她几乎是调动了全身的力量,才从颤抖的唇缝里,极其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出两个破碎而清晰的音节,“谢……爸……爸”
她的眼睛一直望着伊卡,里面映着那件崭新的裙子,也映着油灯微小的火光,还有一点点模糊的水光快速凝聚,最终化作一颗滚烫的小水珠,顺着她苍白的小脸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粗糙的毯子里。
伊卡的心口,像是被那个笨拙又沉重的音节狠狠撞了一下,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伸出大手,极其轻柔地,将垂在萨莉额前一缕枯黄的发丝,轻轻拨到了她的耳后。
他的指关节粗糙不堪,动作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修理铺里依然昏暗,充满了机油、木屑和生活的沉重气味,但角落里那一片小小的柔白光芒,和女孩脸上那颗滚烫的泪珠,似乎暂时驱散了这片空间最刺骨的寒意,留下了这个破败角落里,仅有的、一丝无声却真实无比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