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森修理铺那扇新补的门板依旧显得单薄,但在黄昏时分,总算牢牢关上了,将外面灌了一整天的煤烟冷风暂时挡在外面。

铺子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吝啬地照亮一小片区域。角落里,萨莉蜷缩在那张破烂的“床”上,怀里紧紧抱着缺眼的布熊,睡得不甚安稳。

伊卡坐在仅存的那张还算完整的矮凳上,面前小木箱充作桌子。

那沉甸甸的220磅金币被分成几小堆,整齐地码在灯光下,金属表面反射着跳跃的光点。

它们不像财富,更像一份份沉甸甸的责任,需要用冰冷的计算去分配。

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映着他那张被疲惫和生活刻下深深沟壑的脸。

手指粗粝,沾着不易洗净的油污,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一枚一枚地数着、规划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全边际”。

首要的、不容置疑的支出,粮食。

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面包。能撑一个月就撑一个月。

手指点算着预算,一周至少两磅,一个月就是……他默默加了个零头,按十磅算,劣质的肉糜罐头?

萨莉需要蛋白质,太贵的不行,还是要过日子的,作为一个市民,不管是维多利亚还是伊卡,都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选了码头区杂货铺最便宜的那种,铁皮壳子上印的字都快磨没了,里面肉味淡得可怜,油倒是不少,三先令一罐。

算六罐……一周一罐多点儿。还得有燕麦片,便宜,又能饱腹,冲糊糊混着面包也能吃。又是几先令。

手指来回移动,钱币叮当轻响,这笔开销像块石头,沉甸甸压在预算的开头。

确保萨莉……或者说,他们两个不被饿死,这无趣却无比重要的一步。

修缮与加固。

目光落在新补的门板上。下午刚装上就用光了最后一点木料和粘合剂,脆弱得像张纸。它必须坚固。

他脑海中勾勒出运河旧区那家木材店的场景。最便宜的、处理过的松木板,厚度不能低于……他在心里量了个尺寸。

还有门轴,也得换更结实的,那些铜钉、固定件……零零碎碎加起来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铺子里其他地方被砸出的破洞裂缝虽小,但也得塞上,冷风无孔不入。

他看着地上散落工具的影子,这笔钱省不得,那是物理意义上的安全边界。

现实无法忽视的窟窿。

他叹了口气,手指点向另一个钱堆。那几张塞在工装内袋的泛黄票据——欠肉铺老板汤姆的五先令,杂货店斯密太太垫的两个月的盐和煤油钱,加起来超过一磅了。

这些钱也许汤姆他们没催,但压在心上难受。趁现在有余钱,得填上,这是属于“伊卡·布兰森”这个人的人情和信用,在这个艰难求存的底层社区里,这东西不能丢。

最微小的“奢侈”。

手指移向最小最小的一堆钱币,加起来也不到一个先令,几枚小小的铜板。

他视线落在墙角那个小小的煤油灯罐上,里面的油线已经很低很低了,火焰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黑暗是最大的敌人,无论是对于夜晚的工作,还是对于醒来后找不到方向的萨莉。

他又瞥了一眼萨莉枕边的那块硬得像石头的粗面包,最后剩下的渣。

她下午啃得很费劲,一小撮——仅仅是一小撮——最廉价的粗糖粉。

也许就那么一点点甜味,能让她在清晨醒来时,感觉这个世界不那么苦,这点钱无关温饱,或许只是给苦涩日常里投入一粒微小的糖霜。

所有的硬币都被分类、归拢,钱堆的大小清晰地反映着需求的优先级,做完这一切,伊卡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后背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粗糙的手指按在紧锁的眉心,手指上沾染的机油气味混合着新木板的锯末味道,还有一点点铜板特有的金属冷味。

账算清了,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似乎稍微松懈下来一丝缝隙,但这远非结束,这只是暂时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船舷,让破船不至于立刻沉没。

如何靠这破船在寒冬里活下去,如何找到下一单糊口的生意,如何……面对身边这个失去一切、将恐惧刻进骨子里的小女孩……

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般从脚底无声地涌上来,浸过冰冷的地板,漫过他僵硬的双腿,沉重地淹没了所有感官,油灯的火苗仿佛也随着这沉重的气息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布兰森修理铺的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屑、劣质胶水和煤油的混合气味。

角落里,萨莉蜷缩在勉强算得上温暖的破毯子里,怀里的布熊也沾染了些暖意。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熟睡的萨莉脸上,那微弱的光线映着她单薄的轮廓。

明天,他要去做采购和还款这些琐碎而沉重的事情,现在……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让身体短暂地沉入这片简陋的庇护所带来的、短暂而虚弱的休息之中。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身体的重量完全倚靠在背后的墙壁上,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

修理铺里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微弱的噼啪声,以及一个为生存暂时耗尽力气、陷入浅眠的男人那疲惫而缓慢的呼吸。

伊卡靠在冰凉的墙上,双眼紧闭,指腹无意识地按压着抽痛的太阳穴。

他把零碎的便士和半便士数了又数,总共7先令又4便士。这超出了他给“非生存必需品”划定的预算太多。

那件橱窗里的小裙子?3磅7先令?简直是天方夜谭,理智的小天使伊卡彻底熄灭了橱窗里的幻象。

嗡!

微弱的暖意从心口位置无声溢出,布兰森修理铺那灰暗油腻的景象如同褪色的劣质油画片片剥落,一个念头出现,“还是犒劳一下自己吧,嗯,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下一幕,那维多利亚·金盏花那娇小、纤尘不染的身影已经站在了“新蕾丝与缎带”礼品服饰店门口。

街边的煤烟仿佛惧怕她周身的微光,自动避开了一个小小的领域。

她没有去摸口袋里那个实际只装着7先令又4便士的旧钱袋,而是凭借着另一种……底气。

叮铃——

店门口悬挂的小铜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店里点着几盏水晶玻璃罩的煤气灯,光线明亮干净,与外面街道的污浊隔开。

空气里有淡淡的、不算顶级的肥皂和干燥花气味,柜台后面,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士抬起头——斯宾塞夫人——她看到门口那个身影时,明显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睁大了几分。

一个……穿着价值连城,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华丽蕾丝礼裙、美得像橱窗里最高级瓷器娃娃般的小姐出现在她这间小店里?

斯宾塞夫人立刻挂上最得体的营业微笑,尽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欢迎光临,尊敬的……小姐?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维多利亚冰蓝色的眼眸只是淡淡地扫过她,视线如同雷达般精准地越过其他陈列的普通货品,直接锁定了目标——那个摆在古董模特台上的奶白色小裙子。

她迈着理所当然的、绝对优雅的步伐走了过去,停在裙子前。

近距离观察下,裙子的“缺点”暴露无遗。细棉的纹理略显粗糙,在维多利亚的标准里,海蓝色蕾丝花边也远不如她本体裙裾上的法式手工蕾丝精致细腻,车缝的针脚在灯光下显出几分机械化生产的规整,而非手工的灵气。

如果是几天前在万象典籍库里看到的影像,她可能会嗤之以鼻。

但此刻,她的目光落在衣服上,脑海中却快速闪过更清晰的对比画面,角落里萨莉那件袖口磨损泛毛、带着洗不净褐色油渍的旧衬裙。

这件奶白色的裙子,至少干净,崭新,裁剪简单利落,没有那些令人头疼的复杂装饰意味着不易损坏和清洗方便。

那个海蓝色的蝴蝶结腰带,甚至让维多利亚挑剔的神经,给它评了个“勉强符合色彩构成基础原理”的及格分。

维多利亚抬起头,面向笑容有些僵硬的斯宾塞夫人,没有一丝扭捏,用她那清冽、理所当然的嗓音直接开口,“这件,什么价格?” 她小巧的手指甚至没有去碰裙子,只是用指尖极其优雅地虚点了点。

“哦,尊敬的客人,您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好!” 斯宾塞夫人赶紧回应,虽然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尊贵的小客人,报出价格,“这条艾米丽款的小礼服裙,用的是上好的汉普郡细棉布,配上布鲁日的新式窄边蕾丝,只要3磅7先令。”

这个价格是斯宾塞夫人根据经验报给中产阶级主妇的“标准价”,留出了一定的议价空间。

维多利亚听到价格,那张完美无瑕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冰蓝色的眼眸依旧平静,但细看能发现那浓密的睫毛极其细微地眨动了一下,就像运行超快的计算终端在瞬间处理了大量数据流。

她没有看斯宾塞夫人,目光甚至没离开那条裙子,仿佛在对其做工进行最后的审判扫描。

就在斯宾塞夫人以为这位尊贵的小姐会爽快付账或者干脆转身离去时,维多利亚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清冷,吐字清晰得像冰珠落地,只是内容……

“汉普郡细棉,产地是威克汉姆村那片背阴的坡地吧,纤维长度不足三十支的次级品,吸湿率和透汗性比标准品低了起码百分之十五。” 维多利亚的目光如同精密仪器,扫过衣领内侧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针脚,“这种走线,用的是劣质钢针和张力不均匀的脚踏缝纫机做的?看,这里,三股线明显受压不匀,预计穿洗五到八次后这里就会发生结构性崩解。嗯……边距偏差超过允许误差零点五毫米,证明工人要么缺乏训练,要么就是在赶工。至于布鲁日蕾丝?”

她的指尖几乎没碰到,只是在空气中虚划过一片花纹,“这种提花密度和机器针目设置……最多是布鲁日乡下游荡的某个三流小作坊出品。真正的布鲁日顶级蕾丝,透光纹理应该如同月光下的蜘蛛网。”

她平静地说完这一长串极其专业又极其刻薄的质量分析,每一个缺点都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解剖。然后,她才像是完成了某种必要的“质量核验报告”,微微抬起下巴,那双清澈如初雪的冰蓝色眼眸,终于第一次直直看向脸色越来越白、笑容已经完全僵住的斯宾塞夫人。

语气波澜不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判决口吻,“考虑到它材质、工艺、品控上的多重致命缺陷,以及它所能提供的基础防护功能和有限观赏性……”

维多利亚顿了顿,仿佛在进行最终的价值评估,“1磅15先令。”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报出了一个近乎腰斩的价格。

斯宾塞夫人彻底懵了,她从业二十年,见过各种砍价,主妇们的抱怨,小姑娘的撒娇,但这种……用一种做学术报告的精准和贵族般的疏离气场,把一件衣服贬得体无完肤然后直接砍掉一半价格的操作……她从未见过!

更致命的是,维多利亚的眼神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那份冰冷的平静和洞悉一切的笃定,仿佛在说,“这个报价是对这件劣质品最后的仁慈。”

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小脸,配上这种气势,让斯宾塞夫人涌到嘴边的反驳硬生生堵在喉咙里。

她张了张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想反驳对方瞎说,可那些缺点……尤其是针脚和线头的问题,她做这一行自然心里有数……这位小姐指出的……该死的精准!

“我……这……”斯宾塞夫人额头有些冒汗。她看向维多利亚的眼睛,那双清澈冰蓝的眸子平静得让她心慌。

再想到对方那身价值难以估量的裙子……她本能地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念头,如果不卖,会不会立刻收到一张来自某位她得罪不起的大人的投诉函?

“……好……好吧,” 斯宾塞夫人几乎是带着点认命般的心痛,从牙缝里挤出回答,“就……就按照这位小淑女的价格吧……”

这个成交价,她利润薄得可怜,但总比彻底得罪一位谜之贵客要好。

维多利亚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她小巧的手伸向自己裙侧,实际动作极其隐秘,如同魔术师的手法,掏出了那个旧钱袋,倒出了仅有的7先令又4便士。当然不够。她自然地将目光投向了斯宾塞夫人。

“我身上只有这些小额辅币,”维多利亚的声音依旧清冷,没有解释也没有尴尬,“剩下的差额,可以等我的管家稍后送来,你可以记在账上。”

语气平淡得就像在通知对方下午茶时间到了。

在维多利亚那毫无破绽的尊贵气场和绝对平静的眼神注视下,斯宾塞夫人完全没勇气说不。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当……当然可以,亲爱的。” 她只能这样自我安慰,对方这气度,不像赖账的,就当卖个人情吧。

于是,那件奶白色的裙子被斯宾塞夫人带着点敬畏和心疼的情绪,小心翼翼地、用店里最好的纸张包好,系上海蓝色丝带,递给了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抱着包装好的裙子盒子,刚转身准备离开这家在她看来依旧充满“劣质商品”的店铺,目光却冷不丁被橱柜角落里一个毫不起眼的锡罐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长方形锡罐,没有任何华丽标签,只在深色的底子上用朴素的白色印着,“特级红茶 - 达印总督府特供批次”。

几个字简单明了,在维多利亚挑剔的万象感官里,这种锡罐包装、没有华丽烫金的粗劣外观,通常是“市井廉价货”的代表,但“达印总督府特供批次”这几个字,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维多利亚的脚步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又停在了那个锡罐前。

她甚至能“看到”罐子里那整齐卷曲的深褐色叶片在杯中舒展后的景象,她的精神世界,或者说习惯性享乐的部分里,那份对顶级红茶的渴望瞬间复活,萨莉?面包?门板?那些都被强烈的诱惑暂时屏蔽了。

“这个,什么价?”她指着锡罐,声音依旧清冽,但尾音似乎微不可查地上扬了一丝极细微的弧度。

斯宾塞夫人顺着手指望过去,“哦!这个啊,是上次有个老主顾预订的,临时不要了。虽然是上好的货色,但包装太简单,放这里不太好卖……嗯,1先令。”

她想赶紧处理掉这个看着就不高贵的压箱底货。

1先令,在维多利亚精密的算力核心中,这个数字瞬间与怀中那条价值1磅15先令的裙子划上了等号——相当于那条裙子附赠了一罐顶级的慰藉品,完全是价值之外的价值。

维多利亚冰蓝色的眼眸似乎微亮了一瞬,比星光还快,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怀中刚拿回的那堆7先令4便士里,精准地捻出一枚圆润发亮的先令硬币,甚至不是磨损的半便士,用包裹在蕾丝手套里的小巧指尖,轻轻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轻盈的仪式感,“叮”的一声放在柜台上。

那动作快得不像买东西,倒像是缴付一笔理所当然的“赎金”,只为换取心仪已久的宝物。

“它,归我了。” 声音平淡,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如同完成了一项重要交易的得意光芒。

怀抱着包装好的裙子盒子,一只手轻轻捏着那只沉甸甸的锡茶罐锡罐粗糙冰冷的手感透过蕾丝手套都让她有点嫌弃,维多利亚走出了“新蕾丝与缎带”。

她抱着新裙子和意外获得的廉价宝藏——红茶,迈着那仿佛在赴一场春日茶会的轻盈步伐,尽管目的地是下城区那个连体面瓷器都没有的破修理铺,穿过街道上飘落的煤烟灰烬。

黄昏薄暮的金光,短暂地吻在她柔软的金发发梢上,如同给她那冰冷的完美轮廓镀上了一层人间温暖的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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