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意识从万象典籍库那冰冷完美的书架间猛然被拉回现实的皮囊,当身体感官重新被机油、焦糊、血锈、尘埃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净化余味塞满,伊卡·布兰森像是溺水者被抛回了混乱的海滩。

他几乎是被“塞”回了自己的身体里。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随即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凝固、冻结。

家?

哪里还有什么家?

眼前这片狼藉,比最狂暴的爆炸现场还要触目惊心,铺子那扇厚重的木门……连同门框一起消失了。

只留下一个巨大、狰狞、边缘参差不齐的门洞,像一个被撕裂、哀嚎着的黑色伤口,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外界浓雾的寒意。

冷风呜呜地灌进来,卷起地上厚厚的尘埃和细小的碎片漩涡。

视线往里移,墙壁上那个用他愤怒拳头砸出来的凹痕周围,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疯狂蔓延的裂痕,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角落。

裂痕边缘是被暴力撕裂后刺出的砖石碎屑,像伤口边缘翻卷的烂肉。支撑着沉重工作台的那面承重墙,靠近地面的位置豁了一个丑陋的锯齿状大洞

光线昏暗看不清里面,但那份摇摇欲坠的不安全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伊卡的脊梁。

那张他赖以糊口、摆满了工具和零件的工作台。此刻如同一具被肢解后丢弃的庞大尸体,侧翻着压在满地的狼藉之上,粗壮的木腿断了一根,断口如同被巨兽咬噬过。

桌面更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深刻刮痕,最深的地方几乎被洞穿,原本油亮光滑的表面,如今糊满了厚厚的灰黑色粉尘大概是巨怪崩碎后的“骨灰”,以及……一些飞溅上去的、已经干涸变黑、像污渍一样的……血迹?奥古斯塔警督的?

工具,他的心都在滴血,地上散落着他视如珍宝的大铁钳被砸得扭曲变形,那把最趁手的大号扳手弯曲成了“之”字形,被倒塌的货架死死压着。成套的精密小锉刀像被狂风席卷后的火柴棍,七零八落浸在浑浊的油水里。

角落里那半桶珍贵的上等精炼冷却油被整个打翻,粘稠、散发着微弱腥气的黑色液体缓慢地在地上蔓延,如同泼洒的葬礼墨水,浸染着一切能触及的残骸。

空气里混着铁锈、冷油、尘土、血和火的味道,冲得他鼻腔发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光呢?那盏陪伴了他无数夜晚的煤油灯碎得只剩底座,玻璃渣像碎裂的星星铺了一地。

唯一照亮这地狱景象的,是门洞外远处孤零零的一盏煤气街灯那昏黄微弱的光晕,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将满目疮痍的一切勾勒得更加阴森破碎。

断掉的电线呲呲地冒着微弱的电火花,在角落的阴影里一闪一闪,如同濒死的萤火虫在作最后的挣扎。

萨莉。

这念头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混乱的脑海,伊卡心脏猛地一抽,顾不得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和虚弱,灵魂刚被“塞”回来的眩晕感也还在,他踉跄着从自己跌倒的地方,身下压着某个冰冷的铁疙瘩挣扎爬起,目光带着近乎撕裂般的恐慌,扫向杂物堆的角落。

还好,还在,那个小小的、穿着廉价鹅黄衬裙被他临时买来的旧货的身影,依旧死死地蜷缩在那个相对完好的杂物堆凹陷里。

布熊被她用尽所有力气抱在胸前,那唯一完好的纽扣眼睛无神地向上瞪着。她小小的身体在灰暗光线里抖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树叶。

再贵重的物品也不及生命重要。

伊卡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带倒了旁边一把断裂的小锤柄。

“萨莉?!萨莉!”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却在距离她瑟瑟发抖肩膀半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不敢碰。

不敢惊吓到这个刚刚经历过地狱窥视的孩子!他甚至看到布熊身上沾了不少刚才激战溅落的灰黑色粉尘污迹!

他的心被猛地攫住、捏紧!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世界崩塌般的沉重疲惫感瞬间将他淹没。

这废墟!这冰冷!这刺鼻的气味!这无处不在的裂痕和污秽!这就是他许诺给萨莉的……暂时落脚点,所谓的“安全地方”。

骗子!,他伊卡·布兰森就是个天大的骗子!

一股强烈的、夹杂着愤怒,对怪物、对命运、甚至对自己的另一个形态、自嘲、以及深不见底的绝望的酸楚感,猛地冲上眼眶,滚烫的东西在他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凝聚。

他无力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抚。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油污堵死了。

最终,这个浑身被油污和尘土浸透、脸颊被碎木屑划出血痕、身上到处是扑倒时的青紫、眼睛里充满血丝和泪光的壮硕男人,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在萨莉面前跪倒了下去。

他强壮的背脊塌陷下来,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肮脏的地面。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萨莉,只是用自己的身体,那并不干净、甚至沾着怪物“骨灰”的身体,尽可能笨拙地挡在那扇被撕开大口的门洞前,用并不宽阔的肩膀,试图为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挡住一点从黑暗中灌进来的冷风。

他把沾满油污和灰烬的大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微微颤抖。

他低垂着头,肩膀微微抽搐着,努力压抑着什么,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受伤时的低沉呜咽,沙哑破碎,断断续续。

眼泪终于冲破束缚,混着脸上的油污和灰尘,无声地砸落在他撑地的手背上,砸落在地面灰黑色的尘埃里,晕开一小团一小团深色的水渍。

自己的家,这个他挣扎着、骂骂咧咧维持着、虽然破旧却也是唯一“安全区”的小铺子,他……

萨莉仅存的、对这个世界最后一点安全感的期望?她能在这里睡着吗?在这片弥漫着死亡和毁灭气息的废墟里?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碾碎的无力感和无法挽回的悲痛,像墨汁一样浸透了他的灵魂。

他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不再能称之为“家”的残骸,再看着角落里那个弱小、失语、恐惧到灵魂深处的孩子,只觉得心脏被掏空后又被扔进了洛克斯伯里冰冷的运河里,沉沉坠向深不见底的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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