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的接待大厅,弥漫着一种混杂了劣质消毒水、皮革、汗渍和挥之不去的陈腐纸张味道的气息。

高耸的天花板下,深棕色的油渍木墙上挂着一排排意义不明的条例牌匾和褪色的通缉令画像。污迹斑斑的石板地面,踩上去冰冷坚硬。

即使点着几盏黄铜底座的煤气灯,光线依旧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

伊卡·布兰森像一块被海水冲上岸、布满污垢的礁石,坐在靠墙的长条硬木凳上。他佝偻着背,那身油污浸透的旧工装散发出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刺鼻机油和焦糊味。

几天前的搏杀在他身上留下了无形的重创——眼神更加浑浊疲惫,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皱痕,脸颊似乎更凹陷了。他不是来寻求安慰,而是被迫接受一个冰冷的句点。

他的怀里蜷着萨莉·格林,

鹅黄色的旧衬裙在这灰暗肃杀的环境中显得异常单薄脆弱。

她瘦小的身体缩成最小的一团,整张苍白的小脸几乎完全埋进了伊卡沾满油污的胸前工装布里,只露出一点金黄色的发顶。

唯一能证明她还存在的,是那两条细瘦得令人心慌的胳膊,紧紧箍着那只独眼、脏兮兮的布熊,用力到指节发白。

她像个受惊的雏鸟,将自己彻底封闭在这个沾染了机油味和熟悉体温的、坚硬粗糙的“壳”里。外界的一切声响——警员沉重的脚步声、纸张翻动的哗啦声、某个角落里压抑的哭泣——都被她隔绝在外。

在他们身边的硬木长凳上,还坐着另外几张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如同潮湿棉絮般沉重粘稠的悲伤氛围。

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穿着洗得发白变形的廉价黑色丧服,头发用一根简易的木簪潦草盘着。她是托马斯·芬恩的遗孀。

她双手紧紧绞着一块褪色的手帕,指关节被用力挤压得泛白,浑浊的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从她浮肿的眼眶里滚落,在她深色的粗呢裙子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她没有嚎啕,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种堵塞的、风箱破漏般的呜咽声。

另一边,一个背脊佝偻得几乎要折断的老人,穿着同样不合身的旧黑衣,他的每一根胡须都在微微颤抖,干瘦的手里死死捏着一张模糊的、年轻女孩的小照——那是玛丽安·哈斯克。照片里的女孩笑靥如花。

老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角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对着空气诉说什么,但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旁边一个看起来像是远亲的壮实中年男子,只能笨拙地按着老人的肩膀,眼神里除了悲伤,更多的是对未来重压的茫然和无措。

稍远处靠墙站着亚瑟·黑格的独子。一个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明显过于宽大的破旧工装,上面还带着码头的鱼腥味和铁锈。

他紧抿着薄唇,下颚的线条绷得死紧,倔强地望着冰冷的警局天顶,强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想让它落下。过早失去唯一的依靠,他必须立刻成为一个“男人”。

没有过多的交谈,只有压抑的喘息、断续的低泣、沉默的颤抖构成了这接待区令人窒息的主旋律。

同病相怜的悲伤如同无形的细丝,缠绕在每个人身上,勒得人喘不过气。

那些工匠的死亡并非孤立,而是被同一种疯狂的阴影绞碎。他们成了这条残酷绞索下,一串无声而痛苦的注脚。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表情刻板的警员拿着一叠厚厚的文件走来。他没看那些哀伤的家属,径直对着众人,但目光扫过时明显略过了把头埋在伊卡胸前的小萨莉硬邦邦地宣布,“针对连环杀害工匠一案的调查已全部结束。凶手……确认死亡。所有档案,归档。”

他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任何温度,像在宣读一份仓库清单,“相关赔偿与抚恤金申请表格在这里,签好字交到三号窗口。”

他“啪”的一声,把一叠散发着油墨味的纸张丢在长条凳中间的空位上。纸张的边缘锋利地散开。他没有留下任何解释,也无意安抚,转身就走。

人群,主要是那几个能独立行动的人,出现了一阵骚动。

“结案了?”芬恩太太猛地抬起头,浮肿的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空洞,“就这样……结案了?我男人……他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个杀千刀的疯子……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男人啊?!”

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嘶哑地朝着警员消失的背影追问,但回答她的只有远去的脚步和空荡走廊的回声。

玛丽安的老父亲依旧沉默地看着他的小照片,只是捏着照片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惨白。

黑格的少年身体晃了一下,终于有一颗滚烫的泪珠砸在他脏兮兮的鞋面上,他飞快地用袖子抹去,背过身去。

伊卡一动不动,他像是没听见警员的话,也没看到那堆冰冷的文件。

他只是一只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极其轻微地上下拍抚着萨莉那单薄到令人心疼的后背。

动作生涩得近乎僵硬,像一个第一次接触精密仪器的学徒工,生怕自己用力过猛会碰碎什么。他的另一只手,则紧紧地、带着一种保护式的力道,环在萨莉的肩膀上方,试图将她彻底包裹在自己同样伤痕累累却唯一能够提供的“庇护所”里。

他低着头,下巴几乎抵在萨莉的发顶,油污的脸颊蹭到了她柔软枯黄的发丝。

他能感觉到胸前那块被萨莉泪水濡湿的温热正一点点变凉。

赔偿?抚恤金? 那些冰冷的纸片和钞票,能填补一个家轰然坍塌后的巨大空洞吗?能治愈萨莉眼中那片死寂的灰暗吗?能换来他那个被砸得稀巴烂、再也不成样子的“家”吗?

伊卡浑浊的目光越过萨莉的发顶,落在那叠无人翻阅的表格上。

那些黑白的格子,冰冷得像是为死者打好的、方方正正的骨灰盒框架。而他怀里抱着的小小生命,就是他此刻唯一能触摸到的、残存的热度与重量。

警局窗外,铸铁之都灰蒙蒙的天空阴沉得如同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纹的生铁,无光,无风,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压在每个人的脊梁上,压在那个将脸深埋在他胸口、无声汲取着最后一丁点温度的瘦小身影上,再也拂不开。

伊卡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萨莉后背那件粗糙的旧衬裙上,又轻轻地、毫无技巧可言地拍了一下。这是一个属于凡俗男人的、在巨大悲哀与无力感面前,仅存的、能给予的笨拙安慰。

结案了。世界照常运转。只有他们,被永远留在了那片废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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