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当那辆不寻常的定制双轮轻便马车囚车的线条,却漆成优雅的深墨绿色,车轮包裹厚实黑色橡胶以降低噪音,侧窗挂着垂顺的暗金丝绒帘,车厢门板上蚀刻着精细的荆棘鸟徽章悄无声息地停在布兰森修理铺门外时,伊卡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不是普通警察的装备。
车夫是个穿着整洁呢料制服、腰杆笔挺的沉默中年人,他利落地放下小梯凳,然后恭敬地立于车门旁。
门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包裹在纯白色小羊皮手套里的纤手,轻轻搭在漆黑发亮的车厢门框上。接着,是光洁如釉的深棕色短筒女式马靴踏出,稳稳踩在沾着煤灰的地面。然后,整个身影才从车厢的阴影中显露出来。
奥古斯塔·斯特兰奇小姐。
她穿着一身定制剪裁的深蓝色高级警官制服,布料是海军料,笔挺而不僵硬。
腰线收束得恰到好处,勾勒出挺拔而利落的线条,同时完美兼容了女性的曲线,金线刺绣的精简版荆棘鸟警徽别在左胸,袖口一圈金线镶边。
深金棕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被一顶硬质、镶有极简化金边荆棘鸟徽标的深蓝色警用平顶圆筒帽束住,帽檐的阴影下,露出一双沉静如秋水、颜色是罕见的冷琥珀色的眼眸。
她的面容精致如同象牙雕刻,皮肤在灰暗的雾都背景下显得过分白皙细腻,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贵族式的冷静。
唇色是自然的浅绯红,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的动作流畅、精准、优雅无声。
每一步都带着精确的距离感,仿佛丈量过。那双昂贵的马靴踩在油腻的碎石路面上,毫不犹豫,如同走在自家的波斯地毯上。
她身后跟着一个动作有些拘谨、拿着硬壳文件夹的年轻男警员,看起来像是她的助理,但这丝毫不能分散任何人对她的核心关注——她是绝对的焦点。
与几天前琼斯警探的蜡黄和巡警的臃肿不同,斯特兰奇警督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昂贵肥皂的清冽,雪松与柠檬混合、上等皮革的淡香,来自手套和靴子,以及最不容忽视的——一股冰冷的、如同新淬火刃锋般的铁血气息。这气息与她惊人的美貌和优雅的仪态形成致命的矛盾张力。
“下午好,布兰森先生。”她的声音响起,音色如同天鹅绒包裹着精密齿轮,低沉、清晰、悦耳,但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和距离感。贵族口音的底子被刻意打磨得趋于中性,只剩下清晰的权威感。“我是调查组警督奥古斯塔·斯特兰奇。关于橡木巷玛莎·格林女士的意外死亡,以及……”
她的目光极其短暂、但穿透力极强地掠过伊卡肩膀,扫了一眼角落里抱着熊、惊得完全僵住不敢动弹的萨莉,“……你主动担负起的监护责任,我代表洛克斯伯里市警局,向你表达……程序上的敬意。”
她的措辞无可挑剔,礼仪完美得像教科书。但那句“程序上的敬意”说得如此平直,反而让伊卡后背的寒意更盛——这不是官方的客套,更像是某种……警告性的开场白?
她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示意助理在门外等候,自己则迈步直接走进了布兰森修理铺。
行动间,那身剪裁完美的制服丝毫不妨碍她的动作,反而将她衬托得如同一柄纳入鞘中的绝世利刃。空气里的机油和金属粉末仿佛遭遇了某种无形的斥力,在她周身形成一个微妙的净空区。
伊卡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把萨莉更严实地挡在身后粗糙的帆布床铺角落里。“意外……不是都结案了?”
他强装镇定,声音比平时粗嘎了几度。
斯特兰奇警督那双冷琥珀色的眼眸如同两盏探照灯,在昏暗的铺子里冷静而系统地扫过,墙上的拳印凹痕,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的时间比琼斯警探长得多、散落着精密工具的工作台上那枚明显价值不菲、但已经破碎的怀表零件,前任警探报告提到的“莫里斯的祖传宝”?
她心里微微存疑、角落里萨莉那件新换上的、明显不合身且质地粗糙的旧衬裙,她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对任何不整洁或不合身有本能的排斥、还有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几乎被机油味掩盖的……如同洁净阳光穿透岩石尘埃后的、一种极其稀有的暖意,琼斯报告中的“刺眼的光”?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伊卡脸上,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疑问。
“科尼利巡警和琼斯警探的报告过于草率。”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优雅,却带着一种金属裁决般的份量,宣布着不容置疑的事实,“他们的结论建立在一个核心预设上,一场偶然的、由劣质炉具或破旧结构引发的爆炸事故。然而,现场残留的痕检报告……”
她微微侧首,身后的助理立刻递上一个打开的文件夹。她并未看文件,只是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精准地指向报告中的某一行放大照片——
画面是一块扭曲的、被烧灼得边缘呈现出非自然结晶状,琉璃化的金属块,也许是某件家具的残骸?
焦点集中在焦痕的边缘,那些蔓延出的诡异纹路,既非高温金属流动的自然形态,也不像任何已知的化学物质燃烧痕迹。它们更像是某种极高温能量瞬间作用后,物质结构被强行“净化”留下的印记。
“还有。”她的指尖滑向另一张照片。那是一条断裂的石条,断口处平滑如镜,没有丝毫正常炸裂或挤压产生的纹理,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切割立场瞬间分开!
“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物理常识,布兰森先生。”斯特兰奇警督抬起眼眸,琥珀色的瞳孔锁定伊卡,“爆炸能产生破坏,但不会留下这样‘纯净’、‘高效’得近乎诡异的伤痕,更像是……”
她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词汇,“……一种指向性极强的净化与裁决之力留下的印记。”她的语气没有丝毫夸大,如同在陈述解剖报告上肝脏的重量。
伊卡的心脏几乎停跳,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油腻的后背衬衣,他放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关节捏得发白,他能感觉到萨莉在他背后细微的颤抖。
“另外,”斯特兰奇警督仿佛没有注意到伊卡的僵硬,她的声音平稳地继续流淌,“死者玛莎·格林女士的尸体初步检查显示,她的头部是被瞬间、利落地从身体上移除的。
切口……同样光滑得令人费解,远超任何利器能达到的程度。”她琥珀色的眼眸如同冰冷的琥珀,包裹着令人灵魂冻结的真相,“她的死,并非死于房屋坍塌,而是死于这种……”
她再次精准地指向那张琉璃化痕迹的照片,“……高度类似的力量造成的斩首。”
“科尼利巡警报告中描述的混乱爆炸现场,更像是爆炸发生之后,或者为了掩盖之前发生的事实。”她合上了文件夹,递给助理,动作一丝不苟。
“换言之,布兰森先生,橡木巷里发生的不是意外,而是谋杀。”她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锋利,仿佛要剖开伊卡所有的伪装,“一场可能牵涉到我们所无法理解的威胁、某种超越寻常力量的谋杀。”
铺子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煤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嘶嘶声。
斯特兰奇警督静静地站在那片狼藉之中。昂贵的马靴踏在油污的地板上,纯白的手套与周遭的肮脏污浊形成极致冲击。
她的姿态如同教堂的圣像,优雅挺拔,凛然不可侵犯。
但那双冷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燃烧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好奇——是决心和冰寒彻骨的愤怒。一种决意以凡人身躯丈量深渊、无论代价为何的决心!
“我来,不是为了追究一个失去了母亲、又救了另一个孩子的……邻居。”她的视线再次滑过伊卡身后那个几乎要被吓坏的萨莉,语气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隙般的温度变化,快得如同错觉,“我来,是为了确认威胁的边界。”
她重新看向伊卡,眼神锐利如刀锋,“任何信息,布兰森先生,哪怕看起来最荒谬的一瞥,最微不足道的声响,都可能至关重要。”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那完美的仪态仿佛在为即将出口的问题做着校准,“那天晚上,在橡木巷,当爆炸发生的时候……”她的声音放缓了一些,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极度的紧迫感,“你和萨莉小姐……”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机油和暗香的空气,目光在伊卡脸上和那墙上的拳印之间微妙地游移,“……除了爆炸声、哭喊和混乱之外……是否还听到了别的声音?”
她琥珀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一道光闪过,如同锁定了猎物的猛禽,“一种……嘶吼?嗡鸣?或者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低语?”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伊卡身上,“请仔细回忆。”
伊卡的心脏几乎跃出胸腔!那晚石像鬼,他只能这么称呼,那冰冷滑腻如同毒蛇吐信的低语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这位穿着警官礼服、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贵族小姐,这位奥古斯塔·斯特兰奇警督,她不仅拥有远超同侪的洞察力,更拥有足以切开迷雾、逼近核心真相的锋芒与无畏。
她平静优雅的语调下,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进伊卡混乱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