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正用一块沾着煤油的破布,试图清理昨天给萨莉擦脸时蹭在工作台上的水渍,其实越擦越油,门板上传来力道适中但不容置疑的三声叩击,笃、笃、笃!
伊卡动作一顿,心头猛跳。他几乎能“闻”到门外透进来的气息——不是机油烟味,而是制服毛呢混合劣质发蜡、街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士忌余味。
他啐了一口,胡乱把破布塞进角落,顺手拽了拽油腻的衬衫前襟,想让它看起来不那么邋遢——纯粹是徒劳。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人。
为首的是个穿着深蓝色厚呢制服的男人,巡警。
警徽别在略显臃肿的胸前,漆皮腰带扣锃亮,肥硕的脸上嵌着一双习惯性眯缝着的眼睛,法令纹深刻,像用刻刀划在冻猪油上。他戴着硬质平顶圆筒帽,帽檐下的鬓角已染霜白。
他一手按着腰间的硬木警棍,一手拿着一个带绳子的记事本和一个寸长的木工铅笔。
落后半步的,是一个便衣警探,或者说穿着私人购买廉价西装的便衣。
这人瘦高,脸色蜡黄如同病痨鬼,一件不合身的灰色格纹西装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骨架上,领口能看到内里洗得发白的条纹衬衫。
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黏稠,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审视感,正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伊卡脸上每一道油污下的皱纹、手指的磨损程度,以及他身后铺子里的一片狼藉。他右手揣在裤兜里,似乎握着什么。
“布兰森先生?”巡警的语调平板,带着长期执行例行公事训练出来的、没有情绪的公式化。口音是下城区常见的粗粝腔调,但尽量咬字清晰。
“呃……是我。”伊卡的声音有点发干,下意识挡在门口,瞥了一眼角落里裹着毯子、抱着熊、把头埋得更深的萨莉。
“我是科尼利巡警,”他点了点自己胸前的警号,“这位是琼斯警探。”蜡黄脸的警探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关于街尾橡木巷的‘事故’,昨天我们初步勘查过。有些例行问题需要向你以及……那个女孩核实一下。”
巡警的声音没有丝毫询问“是否方便”的意思,目光已经越过伊卡肩膀,落在了萨莉身上。
调查的核心逻辑当然是效率至上,定性优先,特别是贫民窟案件。
琼斯警探直接迈步跨了进来,他那双沾了泥点、几乎要磨破鞋尖的廉价皮鞋踩在油污地板上。
“打扰了,布兰森先生。”声音低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很小的记事本,封面是磨损得发亮的黑皮,和一个只剩半截的铅笔头。
他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视着铺子每一个角落——墙上的拳印、散落的工具、角落里的萨莉和她怀中那只脏污的布熊,他眼神在那熊上停顿了零点几秒,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机油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暖香,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琼斯警探没有直接走向萨莉,而是站在铺子中间,像一尊蜡像般平静地看着她。巡警科尼利堵在门口。
“格林小姐?”琼斯开口,声音并不刻意柔和,但也无明显胁迫,只是陈述事实,“你母亲玛莎·格林在橡木巷意外身亡。我们需要了解事发时你在现场看到的情况。”
他从记事本上抬起眼皮,眼神像解剖刀一样锁定萨莉缩在毯子里的轮廓。萨莉毫无反应,只有熊耳朵被抱得更紧,身体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她……她说不了话!”伊卡抢前一步,试图隔开那冰冷审视的视线,粗声道,“昨天吓坏了!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蹦出来!问她也白搭!”
他语气带着一种底层小人物面对公权力时的紧张防卫。
琼斯警探抬了下眼皮,浑浊但锐利的目光扫过伊卡的脸,似乎在评估他话语的真伪和意图。他的手指捏着铅笔头,在记事本上快速划了几个意义不明的符号——可能是某种速记。嘴里低声仿佛自语,“惊吓性沉默……创伤后反应……记录。”
没有惊讶,也没有进一步的同情表现。他随即在记事本上快速写下几笔,转向巡警科尼利,简短点头,“状态确认。创伤失语。无直接目击价值。”
科尼利巡警在他自己的大本子上笨拙但用力地划了条粗线。
焦点瞬间转移回伊卡身上。压力骤增。“布兰森先生,”琼斯警探的眼神重新聚焦在伊卡脸上,“事发时你在哪里?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你和死者玛莎·格林是什么关系?邻居?客户?”
语速不快,但问题如同连珠炮,逻辑链清晰,不给人喘息编造的空间,理论上。他同时记录,铅笔头在纸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科尼利巡警则竖起耳朵,随时准备补充或施压。
伊卡的心脏在油污衬衫下擂鼓。他强迫自己镇定,回忆着昨天在巷口徘徊时就想好的说辞,半真半假,“我在铺子里修莫里斯的破表!就那该死的‘祖传宝贝’他指了指工作台上那个裂了壳的怀表残骸证明,难搞得要命!响动?……哦!那声大爆炸!对!震得老子屋顶掉灰!然后汤米那小子就跑来说墙塌了砸死人,还有魔鬼!屁话连篇!老子只当他是被吓尿了胡说八道!”
他搓着油腻的手指,语气带着底层惯有的粗鄙和一点后怕,“玛莎?不认识!就见过几次巷口洗衣服!邻居都算不上!没打过交道!鬼知道她家炉子是不是炸了!”
他故意引导煤气泄漏这个官方偏好的解释,琼斯警探的铅笔停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仿佛嗅到了一丝欲盖弥彰的气味。
科尼利巡警则满意地点点头,在本子上“原因”一栏旁边重重写下“疑似煤气/锅炉事故”。
琼斯警探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墙边地板上那个落满灰尘的硬面包上,又看了一眼角落里萨莉抱着的东西,然后像是不经意地问,“然后你就出去了?”
“出去看了一眼!”伊卡立刻强调,“闹那么大动静,老子总得看看!就看到房子塌了半边,一片狼藉!一帮子人围在那儿哭嚎!乱糟糟的!老子受不了那晦气劲儿,就他妈回来了!”
他把当时看到血泊和残骸的恶心感完全真实化了。
琼斯警探沉默了几秒,那停顿在狭窄铺子里显得格外压抑。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墙上的拳印,伊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警探的眼神没有任何停留,最终落回萨莉身上。
“这个女孩现在是你的责任了,布兰森先生?”他问,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我总不能让她饿死在街上吧!”伊卡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不耐烦和被冒犯似的怒气,“老子捡回来了!有口饭吃!”
琼斯警探点点头,又在记事本上划拉了两笔,然后用力合上了本子。
“初步问询结束。”他宣布。科尼利巡警立刻跟着合上他那本大很多的记事本。“结论:橡木巷爆炸为意外事故,起因有待核查,死者玛莎·格林。其女萨莉·格林由邻居伊卡·布兰森暂时照看。”巡警科尼利宣布“结案词”。结论已定,效率是最高准则,后续跟进?那要看上面有没有特别指示或死者是否牵涉重要线索,显然是无。
琼斯警探没再看伊卡,转身向外走。在门口时,他突然停住脚步,微微侧身,蜡黄的脸一半沉在阴影里,浑浊的双眼锁定了伊卡的眼睛深处。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句极其低沉、几乎被门外的风声掩盖的话,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摩擦感,“布兰森先生……那巷子里的光,有点怪……干净得刺眼……”
说完,不等伊卡有任何反应,他便和堵在门口的科尼利巡警一起,身影融入门外灰蒙蒙的雾霭中,只有下城区湿冷的空气和散不去的煤灰味涌了进来。
留下伊卡僵在原地,只觉得心脏像被一把冰冷的铁钳狠狠夹住——那警探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不祥的咒语,清晰地指向了他深埋心底、最不愿触碰的秘密!
他猛地扭头看向那片早已被尘土和油污重新覆盖的墙壁——那个被他用血肉砸出的拳印痕迹……和那些早已冷却凝固的、琉璃化的战斗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