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透,灰败的雾霭带着彻骨的湿冷,率先占领了洛克斯伯里冰冷的街巷。伊卡胡乱地套上那件油光发亮、袖口磨损得露线的旧帆布夹克,对着角落里依旧抱着熊、眼神空洞呆望着天花板的萨莉,清了清发紧的嗓子。

“喂,小拖油瓶,”他声音刻意拔高,盖过铺子里弥漫的油腻味道,“老子……要出去一趟。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个空空如也、边沿还结着可疑垢渍的搪瓷缸子,心里一阵抽紧,声音不自觉地又粗嘎了几分,“老实待着!汤米那小子会过来照看你一会儿。”他实在说不出“陪你玩”这类屁话。

门外巷口,穿着件破得能当渔网的单衣、冻得鼻子通红的麻杆小子小汤米正搓着手哈气跺脚,昨天惊吓过度的小脸这会儿还剩点惊弓之鸟的苍白。

“听着,麻杆儿,”伊卡一把揪过他单薄的肩头,那力道让汤米呲牙咧嘴,“给老子看牢里面那个!炉子边上桶里有水,渴了给她喝!别碰老子工具!别让她乱跑!少根头发老子回头拿扳手拧你螺丝钉脑袋!”他凶狠地瞪着眼,竖起一根满是油污黑渍的粗指头。小汤米忙不迭地点头,眼神却不住地往紧闭的铺门瞄,里面那死寂的小女孩和伊卡叔一夜之间成“爹”的转变,比石像鬼还让他好奇又有点发怵。

安排好这唯一能托付的“安保”,伊卡把几个还带着体温的铜板揣进最深的裤袋,用破布口袋罩住装面包的油纸包(防止买的东西粘上油污),一头扎进了铸铁之都冰冷的怀抱。

铸铁之都的脉搏在伊卡踏出窄巷的瞬间,轰然撞进感官。

脚下是终年潮湿、布满凹坑和粘稠污物的碎石路。煤烟是永恒的主调,混着发酵垃圾的酸腐、马粪的新鲜与干燥后尘埃、劣质煤炭燃烧后的硫磺尾气、还有铁锈在潮湿空气中散发的独特腥锈味——这浓烈浑浊的气味墙,如同兜头盖脸的破布,扼住了每个闯入者的喉咙。

声音是狂躁的交响。

远处工厂区烟囱群发出低沉、永不间断的蒸汽嗡鸣,那是城市的呼吸,沉重而压抑。

街角煤气总阀泄漏的尖利嘘声,刺破浓雾。

沉重的运煤马车铁轮碾压石路的轰隆,伴着车夫沙哑的吆喝和马鞭抽打的脆响。

报童嘶哑的叫卖声与警铃的嗡鸣争抢着空间。

醉汉在垃圾堆旁的鼾声谩骂,流莺倚在褪色门廊下慵懒的搭讪。

码头方向传来沉闷的汽笛,宣告又一条铁壳巨兽吞吐完它的货物与希望。

街道被巨大的阴影切割。两旁是粗劣的红砖排屋,墙面布满雨水冲刷出的泪痕状黑色污迹和烟囱排泄的煤灰流痕。歪斜的木条封死了一扇扇窗户,像一张张绝望合拢的嘴。只有底层是敞开的铺面:油腻的炸鱼薯条摊(油锅滋滋作响,鱼腥弥漫)、廉价裁缝铺(打着“三便士改衣”的破纸牌)、阴暗当铺(铁栅栏后是老板鹰隼般的眼睛)、终日乒乒乓乓的铁匠铺(火星四溅)以及窗户糊满油泥的地下小酒馆(清晨就飘出劣质啤酒的酸味)。

人流如同浑浊的血管。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工作服的码头苦力推着沉重的双轮木车,车上满载着潮湿的木箱或麻袋,筋肉绷紧如磐石,脸上只有麻木的汗水。

报童在行人间兔子般穿梭。送货的小厮提着油纸包裹狂奔。穿着褪色围裙的主妇拎着网兜,神情疲倦地挤在蔬菜摊前,手指捻着蔫巴的土豆或黄叶菜,与同样干瘦的小贩进行着一场场为半便士的舌战。

穿着皱巴巴廉价西装、戴着磨损礼帽的下层小职员行色匆匆,角落阴影里,眼神空洞的流浪儿像灰老鼠一样迅速翻捡着垃圾,为了一块发霉的面包屑。

伊卡裹紧夹克,把自己融入这混乱的洪流。他目不斜视,但长期底层生存练就的警觉让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每一处阴影——不是为了欣赏风景,而是为了避开路面的污秽坑洼、闪躲随时可能倾倒的马车、提防从垃圾堆后窜出的人影。

他的目标很明确:穿过这片杂乱的生活区,去靠近运河码头的那个规模更大、也更混乱的“跳蚤市场”。那里能找到最便宜的生活必需品。

市场的喧嚣和气味更是一锅煮沸的杂烩。旧金属的锈味、生皮料的腥臊、廉价香料的冲鼻、烂菜叶的腐败、人群的汗馊气、附近水域飘来的死鱼的腥腻……每一种气息都争先恐后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摊位挤挤挨挨,遮阳(主要是防煤灰)的油布棚破烂不堪。

成堆的锈蚀铁器(工具、链条、废弃锅炉零件)。

一摞摞颜色暗淡、质地粗糙的棉布和粗麻布。

剥落的搪瓷碗盆、有裂纹的陶罐堆积如山。

旧衣物堆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女式衬裙像褪色的旗帜悬在绳上。

几个妇人守着粗针大线和纽扣匣子,随时准备修补生活。

“老板!细麻布!细麻布便宜啦!”一个豁牙老妪向伊卡兜售她摊位上泛黄的织物。“新到的灯油!点起来没黑烟!只要五个便士一罐!”“看看这!上好的钢刷!刷锅打铁都好用!”

伊卡绷着脸,眉头紧锁,像个要去执行拆弹任务的工程师。他的目标明确:小女孩用的衣服、被褥、还有……最头疼的女性用品。

他挤过一个卖破旧洋娃娃的摊子,那些穿着破烂蕾丝的娃娃们玻璃眼珠无神地看着他。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衣物摊的挣扎,在一个相对没那么破旧的女式杂物摊前,一个精瘦、眼神锐利得能刮下油的中年妇人斜睨着他,“买点啥,大个子?”

伊卡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发干。在满是油污齿轮的工具堆里,他能对答如流侃侃而谈;在这里,面对着挂得琳琅满目的细褶衬裙、印花棉罩衫和带背带的长筒羊毛袜,他的大脑像被机油糊住了。“……小孩穿的。”

他憋出几个字,眼神飘忽,扫过一堆明显过小的旧衣服。“小孩?多大?”妇人狐疑地打量他这副尊容。

伊卡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萨莉的身高,约莫到他腰线上面一点。“啧,小丫头片子穿的啊?十岁还是八岁?”

妇人从一堆旧布里扯出几件,扔在摊位上,“这个,三个便士。这个袖子破了点,两个半,这个……”

她捏起一件领口镶了褪色缎带边的小衬裙,虽然旧但很干净,“细棉的,结实!四个半便士不讲价!”

伊卡盯着那件带镶边的,萨莉那张毫无生气的苍白小脸在他脑中闪过。他犹豫了几秒,手指点了点那件:“……这个。要两件。”

语气像在订购扳手。“两件?”妇人挑眉,“嗬!阔气!行,九便士!再饶你条粗布围裙当罩衫!”她麻利地打包。伊卡赶紧递过铜板,像是怕被什么烫到。

日用品采购的窘迫:在堆满各种奇怪杂物的摊位。他看到一堆杂乱的旧毯子,挑了一条相对厚实、没什么明显破洞的暗红色旧毛毯。“这个多少?”“一先令!绝对的羊毛!”摊主是个豁嘴汉子。伊卡掂量了一下,触感粗糙得能磨掉层皮,鬼才信是羊毛。讨价还价最终以七便士成交,像买了一块替换用的废棉胎。

最尴尬的时刻到了。他眼睛扫过一个摊位上挂着的几样东西——几包粗制的吸水白布带、几块形状奇特的厚棉垫,上面落着灰尘。摊主是个叼着烟斗、眼神混浊的老头,似乎对潜在客户并不热情。伊卡喉咙发紧,心跳莫名加速。

他做贼似的,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嘈杂的人群,没人注意他,两步跨到摊前,手指飞快地点了点那包白布带和其中一块看起来不那么脏的厚棉垫。“这个……加这个……”声音低得像在忏悔。老头喷了口烟,眯着眼看了看,懒洋洋报,“六便士。”

伊卡半秒都不敢多待,扔下钱,一把抓起那两样东西,像处理刚拆下来还冒着烟的破零件,飞快地塞进自己拎着的破油布袋最底层,再用那包粗麦面包卷盖了个严严实实。

袋子瞬间变重了,不是重量,是心理负担。他感觉后颈燥热,耳根发烫,匆匆转身就走,像是在逃离犯罪现场。

穿过市场的喧嚣与混乱,伊卡终于挤出人群。他手里拎着那个不起眼的油布口袋,里面装着为萨莉买来的“家当”——两件旧衬裙、一条粗布围裙、一条硬得像隔板的旧毛毯,以及深深埋在面包卷底下、沉重如罪证般的几件女性用品。

他步履有些沉重地往回走,浓雾和煤烟再次包裹了他。耳边是城市永不停歇的嘈杂工业噪音与生活的挣扎喧嚣混合的海洋。

伊卡·布兰森,齿轮与油污间的艺术家,在第一次为这个沉默的“女儿”采购必需品的旅程中,才真正触摸到洛克斯伯里下城区这布满铁锈与尘灰的脉搏——它浑浊,残酷,却也以一种顽强到近乎蛮横的姿态生存着。

而他手中那个不起眼的、装着廉价物品和隐秘负担的口袋,此刻正承载着他在这场笨拙生存试验中,那微不足道却无比具体的、无声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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