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修理铺狭窄的后间如同泡在浓稠的机油和金属粉末搅拌成的海水里。

唯一的光源是工作台尽头插在铁皮桶旁的那盏长明煤油灯,火苗只有黄豆大,灯芯积碳已厚,勉强维系着一点昏黄光晕,在厚重的黑暗边缘艰难舔舐出一小片朦胧空间。

光线在墙壁蒙着厚厚油污的铜挂件、地面上滚落的废铁块以及角落里堆叠的破旧箱子上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像极了这座蒸汽都市扭曲的灵魂。

伊卡躺在自己那张用弹簧残骸垫底、旧帆布蒙面的“床”上——现在这位置让给了角落里裹着那条硬邦邦的新毛毯、蜷成一小团、似乎已经睡熟的萨莉。

而他则半坐半靠在工作台底下铺开的几捆旧报纸和一条更破的羊毛毡上。空气冰冷刺骨,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

他疲惫不堪。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筋肉残留着高强度劳作后的酸痛,仿佛被无数细小的齿轮啃咬过一遍。

指尖还能感受到粗麻布磨出的涩感,那是给萨莉那件旧衬裙硬缝上去的“保暖补丁”时留下的记忆。眼皮沉得像灌满了铅,沉重地往下坠。

可睡不着。

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不适感如同冰冷的蛇信,从脊椎深处悄然蔓延上来。不是疲惫,不是寒冷,是一种存在层面的撕裂和占据感。

他粗壮的手指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隔着油腻的粗布衬衫,反复摩挲着左下腹的位置——那里正紧贴着他心脏的跳动,安静地匍匐着那枚冰冷的异物。

妖精的金盏花。

这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他混乱的大脑。

他微微侧身,艰难地在昏暗的光线里调整姿势,像在摆弄一个不听话的庞大旧机器。手指伸进衬衫最里面,摸索着,最终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畏惧的警惕,将那个紧贴着他滚烫皮肉的东西——那枚沉甸甸的、泛着古老暗黄铜泽的异形怀表——掏了出来。

黄铜表壳冰冷刺骨,沾着他自己的体温汗意。即便在这微弱的光线下,它依然折射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晦暗光泽。

表盖上刻着的那些繁复的、非人类文明的几何符纹和齿轮状的印记——平日里他只是视作古怪的装饰——此刻望去,却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冰冷的线条像是荆棘的脉络,又像是某种狰狞巨兽盘踞守护下的圣遗物封印,复杂到令他目眩头晕。

表的指针是静止的,但伊卡总觉得那静止里蕴藏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活物的气息。

指尖轻轻拂过冰冷光滑的表壳,一种微弱的、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感的震颤突兀地透过皮肤传递进来!细微,但清晰无误!如同沉睡巨兽心脏的搏动!

伊卡手指猛地一僵,触电般想缩回!寒毛瞬间竖立!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活了过来,丝丝缕缕地试图透过指尖往他骨头缝里钻!

那不是金属的凉,而是一种来自世界底层的、亘古的冰冷!

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压下了那瞬间爆发的惊悸和厌恶,强行让手指停留在原地。指腹下传来那规律的、微不可闻的嗡鸣,越来越清晰,仿佛是怀表的核心深处,有无数细小的、坚硬的、不知疲倦的黄铜妖精,在不知疲惫地啮咬着精密的永恒之轮,发出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嘶鸣,传递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意志活动。

同时,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竟也从怀表核心反向传递出来,融入他指尖的血液脉络。这丝暖流瞬间弥漫全身,与他满身的疲惫酸楚奇异地混合起来——那股暖意并非纯粹的抚慰,反而更像是一种强力的胶水,强硬地黏合着他这具被过载掏空的、属于“人类伊卡”的残破躯体,确保它不至于立刻散架。

它在修补他!以一种非人之物的方式!

这感觉……太诡异了!

冷汗贴着伊卡的鬓角滑落。他紧紧攥着怀表,攥得指节发白,冰凉的黄铜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死死盯着它,冰蓝的瞳孔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极度不稳定的光芒,像一台过载的蒸汽锅炉压力表在警戒线边缘疯狂跳动。

脑海深处,不受控制地闪回着战斗的景象——维多利亚形态下的每一个动作细节,以一种异常清晰的、第三人称“俯视”的视角,强制性地回放,那举重若轻般舞动沉重长灯的精准轨迹,纤腰扭动的弧度、手肘微妙的角度控制,精准得完全超越人类极限;那火枪喷射时,枪身完美化解后坐力的、堪称艺术级别的肌群协调发力,每一束肌肉的收缩都如齿轮咬合;甚至……是那最后爆发于怀表内部、驱散石像鬼的沸腾金光中,蕴含的某种冰冷、纯粹、睥睨万物的意志……那个“妖精金盏花”的意识!

那不是伊卡的技术!绝对不是!那是被某个可怕的、寄居在他肉身里的妖精所操纵下的神迹!

一股强烈的、深入骨髓的被寄生感伴随着翻涌的恶心和冰冷的恐惧感,再次淹没了他!他看着怀里这块冰冷、沉重、带有异世界邪性美感的“异物”,感觉自己仿佛抱着一块有生命、有意志、以他为温床的活铁!

它是潜伏的定时炸弹,更是他无力抗拒的、无法理解的共生体!

身体明明是他自己的!可只要这“妖精”醒来,他就会瞬间被踢到意识深处某个黑暗的角落,像个被禁锢的囚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化成一个金色的、精致又凶悍的、他完全陌生的少女,优雅地跳着毁灭之舞!

他,伊卡·布兰森,这个浑身油污、靠修零件糊口的糙汉,或许只是这枚诡异怀表的行走躯壳?一个被妖精偶尔启用的、卑微软弱的容器?

它在他体内沉睡,吸收他如同尘埃般的生命能量、汲取他作为“人类”的情绪波动,比如昨天面对萨莉绝望哭泣时撕裂胸膛的暴怒,还有那笨拙守护的温暖,以他的血肉为锚点,扎根在这个世界?就像那些攀附在古老石雕上的藤壶一样?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炸到头顶。他甚至能想象出怀表内部的恐怖景象,无数细小如沙砾的黄铜齿轮精密咬合,在某种不可名状力量的驱使下永不疲倦地旋转,仿佛一颗机械心脏在为它神秘的宿命跳动。

而驱动这颗心脏的能量,就来自他的血肉与灵魂!每一次使用那份力量,都是对这寄生关系更深一度的绑定!他付出的不只是体力和精神力,更是被这异类存在“吸收”的核心生命力!

“妈的……老子是不是惹上什么邪神了……”一个低沉沙哑、带着绝望颤抖的呓语,从他咬紧的牙关中泄露出来,几乎是无声的。

声音淹没在煤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毕剥声,以及隔壁熟睡中萨莉微不可闻的、如同夜风穿过枯树叶般的呼吸声里。

伊卡颤抖着,把视线艰难地从那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诡异怀表上移开。目光穿透昏沉的光线和扭曲的阴影,投向角落。

那簇小小的、裹在粗粝毯子里的身影——萨莉。瘦小得令人心碎。怀里那个缺眼睛的破布熊依旧被死死抱着,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黑暗像冰冷的潮水重新合拢,笼罩着工作台下的这方狭小空间。疲惫如山般压下。伊卡最终没有摘下怀表。

他只是用粗糙的、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机油与金属粉末的手,将它捂得更紧,更深地贴紧自己那剧烈起伏的胸膛,仿佛要把它捂死,又像是害怕一旦松开,这份维系着他和角落里那个可怜虫的唯一微弱纽带的“妖精之力”,就会离他而去。

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皮肉,传来细微的刺痛。那细微的震动、非人的嗡鸣、诡异的暖流……一刻不停地提醒着他体内寄居着何等的存在。

在这肮脏冰冷的铁皮木箱和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中,伊卡·布兰森抱着自己体内埋藏的异界妖精,在黑暗里睁大双眼,像个守着一座活火山却无法逃离的哨兵。

昏沉的煤油灯挣扎着燃烧,将他疲惫、恐惧与难以言喻的被寄生感的侧脸轮廓,在墙壁油污蒙尘的黄铜挂件上投下一片不断摇曳的、狰狞又脆弱的巨大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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