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铁之都的浑浊晨光费力地穿透布兰森修理铺那扇油污蒙尘的高窗,在弥漫着金属粉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倾斜的光柱。

光柱里飞舞的微粒,在伊卡猛力拉动皮老虎小型手动鼓风装置的嗡鸣声中,跳着一场永不停歇的绝望之舞。

“呼——”伊卡松开皮老虎的风嘴,直起发酸的腰,抹了把额头沁出的汗珠,又在工作围裙上留下几道新鲜的油渍。

空气里弥漫着铁砧冷却的余热味、烧红金属淬火后的奇特焦香、以及永远盘踞的、像腌入骨髓的旧机油味。

角落里,萨莉醒了。她蜷缩在铺了层粗糙麻布和薄旧棉垫的“床”上,怀里死死抱着那个脏兮兮、缺了一只纽扣眼的布熊。

她睁着眼,空洞地看着光线里跳舞的灰尘,一动不动。只有怀里那只被攥变形的布熊耳朵,证明她还醒着。

伊卡瞥见影子动了动。他没回头,只是粗声粗气地往墙角方向喊了一嗓子,“喂!小拖油瓶!醒了就去墙角那个桶里洗把脸!水是冷的,凑合用,别指望有热水澡!老子这儿不是水晶宫!”

他声音大,习惯了跟金属零件打交道的手艺人嗓门。萨莉只是轻轻瑟缩了一下,抱着熊的手臂紧了紧,没有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她那双失焦的眼珠才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望向角落里那个接雨水和伊卡洗漱用的生锈铁皮桶。桶沿结着一层油腻的白垢。

伊卡也不指望她有回应。他重新埋下头,对付工作台上一个卡死的蒸汽气压计外壳。

这玩意儿是运河边老约翰的,里面精密弹簧卡满了水垢和铁锈,拆解难度堪比给跳蚤做开颅手术。

他的工作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沾满黑油和红锈的小臂,肌肉在用力时紧绷如铁丝。锉刀尖锐的嘶鸣重新成为铺子的主旋律,间杂着他全神贯注时的咬牙低骂,“妈的…这锈……长腚上了?……啧,差一丝……”

工作即是时间黑洞。

窗外煤灰弥漫的日光缓缓挪移,映照在工作台上金属零件的光斑也跟着移动、变短、消失。蒸汽阀门、发条锁芯、坏掉的节拍器……一件件破烂玩意儿在伊卡粗粝灵巧的手指间渐渐恢复了微弱气息。

机油桶里的油下去了小半罐,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

汗水干了又湿,在他后颈画出一道道油腻发亮的痕迹。萨莉依旧抱着熊,蜷在角落的“床”上,像一尊蒙尘的旧娃娃。

偶有金属掉落或大锤砸在铁砧上的巨响,会让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哆嗦一下,更紧地埋进布熊里,很快又在无休止的劳作噪音和自身巨大的疲惫空洞中沉寂下去。

伊卡沉浸在那个完全由齿轮咬合公差、金属疲劳极限、以及如何用最廉价的替代件实现功能运转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只有尺寸、力道和解决问题那短暂几秒的、几乎生理性的快感。

嗅觉早已麻木,机油味渗透进每个毛孔。听觉只剩下锉刀锯铁、铁锤敲击的背景白噪音。甚至连腹中的饥饿也变成了这机械奏鸣曲的一部分,被他强大的专注力暂时屏蔽。

当终于将老约翰那个该死的蒸汽表外壳用自制的小撬杠、半壶煤油泡澡外加他娘的咬合钢楔硬生生撬开一条缝时,窗外已是一片暗沉的暮色。煤气路灯尚未点燃,光线昏暗下来。

“呵!总算啃开了你这王八壳子!”伊卡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带着胜利般的满足与浓浓倦意。他直起僵硬的背脊,脊柱发出几声令人牙酸的咔吧脆响。

他揉着酸涩发胀的眼睛,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烟斗,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角落。

萨莉还是那个姿势。小小的身影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但伊卡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光线的变化让他看清了一直被忽略的细节——那孩子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张“床”。

她的脸依旧埋在熊肩膀上,露出的那一点点苍白侧脸,被昏暗的光线衬得几乎没有血色。身体蜷缩的幅度更小了,像一颗在角落里枯萎、脱水卷曲的豆芽。

一个极其不详的、冰冷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伊卡!

“喂!”他心头一紧,也顾不上满手油污了,大步跨到角落,“萨莉?!”

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微颤抖,几乎要碰到女孩冰冷的小脸。

萨莉的长睫毛终于微微颤动了一下,极其虚弱地抬起。那双眼睛依旧空洞,像蒙尘的玻璃珠,没有任何光彩,却比先前更蒙上了一层毫无生气的灰翳。

她看着伊卡,小小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费力地发出一点微弱如蚊呐般的气息声,“……”

连呜咽都没有了力气。

伊卡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了一把,他猛地低头,锐利的目光带着多年修理经验练就的观察力,瞬间扫过周围——昨天那个好心邻居送的硬面包还躺在原地,裹着更多灰尘。

那个他给她泡了浑水面包块的搪瓷缸子……空了!只剩缸壁最底部一圈可疑的、凝固的污痕!也就是说……她可能只勉强喝/舔了那点几乎不能算食物的东西!昨天傍晚到现在……水米未进!

“操!”一声压抑的、带着强烈恐慌和自责的怒吼从伊卡喉咙里憋出来!他忘了满手油污,巨大的手掌猛地按住自己刺痛的额头!

难怪……难怪,这傻孩子!就不知道吭一声?!或者自己去翻翻?!不!她不会……她失语,她创伤,她被吓傻了!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混乱和懊丧淹没了他。愤怒,对自己的,心疼,对孩子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令人窒息的恐慌。

昨天警察说的“济贫院”三个字和萨莉此刻了无生气的样子重叠在一起,像锋利的冰锥扎着他的神经!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第一次在这个堆满冰冷金属、向来由他掌控局面的破铺子里感到了深深的无所适从和无能狂怒。他甚至不敢轻易碰萨莉,生怕自己粗糙脏污的手给她带来更多的创伤物理或心理。

“吃的……吃的……”伊卡像一头被困的暴躁野兽,在昏暗狭窄的铺子里团团乱转,视线疯狂扫射每一个角落。

工作台上的零件?没用的垃圾!墙角的煤油炉子?要生火!火绒和引火物在哪?!架子上……锡焊条……旧齿轮……妈的!吃的?!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门后挂着的一个破旧油布挎包上!

那是他偶尔出门采购或去给码头的大件“现场维修”时用的。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扯下挎包,手指哆哆嗦嗦地拉开粗糙的皮搭扣。

在包底,一个油纸小包被他胡乱翻了出来!里面还有……三个手指那么粗、早已干得开裂变硬的、颜色发暗的粗麦面包卷!

这还是他几天前买来塞包里忘记吃的存货!干得像硬石膏!

伊卡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点近乎狂喜的光芒,他捏着这三根“救命稻草”和干硬的纸包冲回角落!

他看到萨莉那双蒙尘的眼睛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也许是错觉,又迅速黯淡下去,目光追随着他手里的面包卷,喉咙里发出一点极轻微的、沙哑的吞咽声。

“有吃的!有吃的!”伊卡半跪在萨莉面前,声音因为急促和紧张而显得异常嘶哑。

他想撕下一点,但那面包卷实在太干太硬!他干脆举起一个完整的,直接往萨莉干裂起皮的嘴唇边送,“张嘴!快!凑合垫垫!别饿死了!”

面包卷粗糙的边缘碰到萨莉的嘴唇。她像是受到了一丝惊吓,向后微微缩了一下,眼睛惶惑地看着这个粗鲁的男人和他手里同样粗糙的食物。但她腹中巨大的、原始的饥饿感最终还是压倒了恐惧和创伤带来的麻木。

她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张开了小嘴,一点点地咬住了面包卷的一端。干燥的面包屑沾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

伊卡保持着这个半跪递食的别扭姿势,一动不动,他紧张地看着萨莉费力地咀嚼那又干又硬、几乎难以下咽的面包卷。

他能清晰地看到女孩瘦削脸颊上咀嚼肌细微的跳动,看到她因费劲而微微皱起的小眉头。喉咙里那点微弱的、艰难的吞咽声,在寂静下来的铺子里,像惊雷一样敲在他心上。

那一点干硬的食物,仿佛一剂强心针。萨莉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啃咬着。

虽然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里也没有光芒,但那份沉沉的、如同断线木偶般的死寂气息,似乎在艰难地咀嚼吞咽间……被撬开了一丝极其微小的缝隙。至少,有东西在支撑着这具小小的躯体。

看着那一点点食物艰难地被咽下去,伊卡心里那根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弦,才稍稍松了一丝。巨大的疲惫和随之而来的酸楚感,才如迟到的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没动,只是那只沾满机油和红锈、依旧悬在萨莉嘴边的手,无比沉重地垂了下去,落在了自己同样沾满油污灰尘的工装裤腿上。

他低垂着胡子拉碴的头,后颈绷紧的肌肉显出深刻的疲态。那顶油腻的工作帽早已被他不知道蹭掉到哪里去了。

额前垂落的灰白发丝被汗水黏在皮肤上。

铺子里只剩下萨莉艰难咀嚼干面包的微弱声音,以及……伊卡自己那沉重得如同破旧蒸汽阀门的喘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照顾这个被灾难碾过、沉默不语的孩子,比对付一百个卡死的蒸汽气缸……都要复杂得多,沉重得多。

而这场笨拙艰难的生活试炼,才刚刚开始。

窗外的雾,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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