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贫院那几个字像冰冷的铁块砸进伊卡耳朵里,又重重坠进胃里。他看着远处角落里那个抱着破布熊、缩成一小团的萨莉,看着她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的眼睛。

再想到济贫院那地方——潮湿的石头地板,馊水般的汤,还有那些麻木绝望的成年人围着一群无依无靠的小孩子……他用力搓了把脸,粗糙的掌心摩擦着胡茬,发出沙沙的声响。

“操……”低咒堵在喉咙里。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对着空气骂娘。

伊卡硬着头皮,无视那两个还在交头接耳、琢磨着怎么结案的警员,径直走到那半截歪斜的门框边。阴影笼罩下来。

萨莉毫无反应,依旧看着那片埋葬了所有温暖和依靠的废墟,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跟她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喂,小丫头。”伊卡开口,嗓子眼有点发紧。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但还是粗粝得吓人。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柔和一点,结果听起来更怪了,“……走了。”

他干巴巴地说,像在催促。

萨莉眼皮都没抬一下。怀里那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布熊被她死死地箍着,像是嵌进了骨头里。

伊卡心里暗骂一声。他蹲下身——这个动作牵扯到浑身酸痛疲累的肌肉,让他龇了龇牙。尽量让自己庞大的身躯显得不那么有压迫感,蹲在萨莉身边。这个角度能看清她苍白小脸上细微的尘土污痕,还有干裂得毫无血色的嘴唇。那双空洞的眼睛正前方,是一块沾满了暗褐色污迹的碎石。

他笨拙地伸出手,想去拍拍她的肩膀,手悬在半空又顿住了。看着女孩单薄肩膀上沾染的泥灰,再低头看看自己手指缝里洗不掉的油污,那手又缩了回来。他下意识地在自己同样油污的裤子上蹭了蹭。

“那个……人死不能复生。”伊卡憋出来一句,说完就想抽自己嘴巴子。妈的,这叫什么混账话!听着跟电影里假仁假义的牧师似的!还是自带荤腥油气的那种!他懊恼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后脑勺,“咳……我的意思是……那个……搁这儿冻着不是个事儿。跟、跟我回去吧?”

他指了指自己铺子的方向,声音干涩又别扭,听起来像是跟人讨价还价或者准备坑蒙拐骗,“我那……地方还行,不漏雨,也……也有点吃的。总比济……咳,比没地方去强。”

萨莉依旧沉默。抱着她的熊,像一尊凝固的小石头像。只有偶尔轻微不可察的颤抖泄露了她还活着。

伊卡有些束手无策,他尝试着,用一根还算干净点的指尖,极其轻、极其小心地,戳了戳萨莉抱在怀里的那只布熊翘出来的耳朵尖。

软塌塌的破布熊耳朵动了一下。

萨莉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像个信号微弱的接收器突然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杂音。

伊卡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开关,心头猛地一跳!他立刻放开了熊耳朵,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他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盯着那只破布熊看了几秒,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哄骗,也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试图模仿命令语气的笨拙和不确定:“喂……你那个熊……它看着怪冷的。咱们回去,给你……嗯……给你找点热乎乎的糊糊给它也喝点?”

他简直想给自己的脑子浇桶机油润滑一下。这他妈的都说的啥跟啥,糊糊给熊喝?见鬼。

但奇迹般的——也许是“熊”这个词触动了某个应激后的开关,也许是“热乎乎”在寒冷中本能的渴望穿透了冰冷的壁垒——萨莉那双呆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带着生锈般的滞涩感,一点点地转向了怀里那个同样脏兮兮的、缺了只纽扣眼的布偶。

她小小的手指动了一下,把布熊抱得更紧了一点,几乎要按进瘦骨嶙峋的胸膛。

这就是信号!

伊卡心一横。他不敢再碰萨莉,怕惊到她。他站起身,尽量不弄出太大动静。然后,他朝着萨莉伸出手——这次不是要碰她,而是摊开满是老茧油污的大手掌心,伸到小女孩抱着布熊的手臂下方。一个极其别扭的“悬托”动作。

“走?”他的声音低沉,像发动机在恶劣天候下勉强运转,却又尽力不熄火。

萨莉终于动了。不是看伊卡,而是视线依旧低垂着,紧紧盯着怀里的布熊。她那双沾满泥污的小羊皮鞋在地上蹭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像是一台零件生锈的旧机器被强行启动,支撑着她那瘦小的身体站了起来。她站得很不稳,长时间的蜷缩和失血般的虚弱让她小小的身躯摇晃了一下。

伊卡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悬在她手臂下方的手掌瞬间绷紧,肌肉贲张,准备随时承受那小小的重量。他保持着那个笨拙的、隔空护持的姿态,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路面的坑洼和瓦砾。

一步。两步。

萨莉抱着她的熊,像个丢了魂的小木偶,被伊卡高大的身躯半遮半挡地“护送”着,朝着修理铺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伊卡不敢催,只能耐着性子放慢自己惯常的大步子,几乎是在一点一点地挪。他后背挺得笔直,警戒地扫视着周围窥探的目光,像一头焦躁又不得不克制脾气的老熊护着一颗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火星。

短短几十米的路,走出了跋涉千里的艰难感。回到修理铺门口,熟悉的机油味混杂着昨天战斗后残留的、几乎淡不可闻的暖香和隐约焦糊气息涌来。伊卡推开那扇门板裂缝被他“修复”得更显歪斜的破木门,他出门时用铁丝和破木头勉强固定了一下。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让伊卡心里咯噔一下。他急忙回头,果然看到萨莉又瑟缩了一下,抱着熊的胳膊绞紧。

“没事,没事,门该上油了。”伊卡赶紧压低声音解释,又嫌自己多话。他侧开身,尽量让开门口,“进……进来吧。”

修理铺里更暗,更杂乱。昨天打砸的痕迹清晰可见,工作台上东西散乱一地,只有角落里他用旧帆布简单收拾出的那张狭窄床铺还算整洁——那是他自己睡觉的地方。

萨莉站在门口不动了。

光线从她身后的门缝透进来,勾勒出她单薄到仿佛能被风吹倒的轮廓。她抱着她的熊,站在光暗交界处,像一个误入垃圾堆的、被吓傻了的小妖精。她茫然地看着铺子里的混乱,目光落在墙边地上那个孤零零的、落满了灰尘和油污的半只面包上。

那是昨天邻居送的。她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布熊。脏污的熊脸歪斜着,一只歪掉的纽扣眼睛无神地看着她。

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嚅动了一下,还是没有声音。然后,她迈出了比刚才还要小心的一步,走进了这间充斥着机油味、金属味和男人汗味的“避难所”。

她没有走向角落的床铺,而是拖着沉重的步子,小心翼翼地、几乎贴着墙根,一步一步挪到了那个落灰的面包旁边。她慢慢蹲下来,抱着她的熊。

没有去碰面包。只是看着。然后,她把脸埋进了怀里布熊的肩膀。

小小的、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声,终于从那个冰冷沉默的躯壳里,极其微弱地泄露出来。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筋疲力尽后、像微风吹过残破风箱般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声音微弱到像随时会断掉,却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着伊卡。

伊卡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僵住了。他站在门边,看着那个终于流露出一点点情绪的小小身影。那比之前的死寂更让他不知所措。安慰?他不会啊!他只会对着坏掉的齿轮骂娘或者和客人讨价还价!

他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步,踢到了一个空的机油罐子,哐当一声巨响。萨莉的呜咽瞬间止住,身体猛地一僵。

伊卡心里骂了自己一百遍。他强迫自己定在原地,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

他目光扫过工作台,看到了那个水龙头,下面接水的铁皮桶里还有半桶不知道搁了几天的水,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快步走过去,又想起什么,折回来在地上那一堆零件杂物里翻找。

叮当作响。最终找出一个被压得有点变形的、但好歹还算干净的搪瓷缸子。

他冲去水桶边,把缸子里里外外洗了好几遍——用掉了半罐清水,沾了水的手指被冻得通红。终于觉得干净点了,他拿起缸子,又看到了那个落灰的硬面包。

他犹豫了几秒,走过去,捏起那硬邦邦的半个面包。面包表面像石头。他想都没想,用自己还湿着的手,使了使劲——没掰动,他咬着牙,手臂肌肉绷紧,咔哒一

面包屑和灰尘四溅,总算被他掰下来一小块。

他走到水桶边,用搪瓷缸子装了半缸清水。看着那块硬面包,又看看那点水。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他把那块掰下来的硬面包块,像丢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丢进了装着清水的缸子里。

面包块噗通一声沉底。

伊卡盯着缸子看了几秒。他想起什么,烦躁地在自己油污的外套口袋里摸索。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还残留着一些深色的粉末,大概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藏的劣质咖啡粉还是草药粉末,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指尖沾了一点抖进水里。水的颜色变成了更可疑的浑浊。他又觉得不妥,想伸手进去捞出来。

算了。

他放弃了。

认命般地端着重得像装了铅块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半缸可疑的浑水泡着一小块石头面包——走向角落里那个依旧将脸埋在布熊肩膀里、小幅度抽噎颤抖着的小女孩。

他尽量放轻脚步,但还是笨重得像头大象。

走到萨莉面前,他蹲下来——这个动作再次让他龇牙咧嘴。

他端着缸子,看着那个小小的、颤抖的发旋。

“喂。”伊卡的声音干得发涩。他清了清嗓子,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把那个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搪瓷缸子往前递了递,“那什么……泡……泡软了。这个……熊……嗯……熊也能就着喝点……”他彻底自暴自弃了,“……凑合垫垫肚子吧。”

他把缸子放到萨莉脚边冰冷脏污的地板上。浑浊的水面晃动着,泡软的面包碎屑浮沉。

萨莉没动。只有压抑的、细微的、风箱漏气般的呜咽还在断续着。

伊卡蹲在那儿,像一块沉重的磐石。他焦躁,笨拙,满手油污不知如何安放,只觉得心脏在那微弱的呜咽声里被反复揉搓。

他看着那只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同样沾满泥灰的破布熊,唯一干净的纽扣眼睛朝着上方,似乎在无言地看着这混乱而笨拙的一切。

他深深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抬起来,又一次悬在了空中。这一次,不是想碰她。几根粗壮的手指微微屈伸了一下,仿佛想要梳理一下女孩凌乱的、沾着草屑和尘土的枯黄头发。

最终,那只悬在空中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地、带着一种生怕惊飞小鸟似的谨慎和别扭,轻轻地、落在了那只同样伤痕累累、缺了一只眼睛的布熊头上。

不是抚摸萨莉的头。

是那只布熊的头。

他的手指笨拙地在布熊头顶的破布上,极其轻、极其僵硬地拍了拍。

仿佛在说,别怕,没事了。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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