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性的光芒缓缓消散,如同退潮的白日,只留下硝烟焦土与稀薄的雾霭重新缝合天空。

空气中灼热又冷冽的气息尚未散尽,浓烈的焦糊味和被高温烧毁后的奇特清新感混杂在一起。

那抹璀璨的、令人无法直视的金色身影,悄然融化在战后的尘埃里。

巷尾一处坍塌半壁的墙垛阴影下。

“呜……操……”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呻吟的粗喘响起。

伊卡·布兰森——或者说,刚刚重新凝聚回伊卡形态的他——背靠着冰冷粗粝的断墙,蜷缩着壮硕的身体。

油污的工装衬衫湿漉漉地紧贴在背上,额发被汗水浸透成一绺一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身体里像是被无数根滚烫的钢丝拉扯过,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酸痛,尤其是左臂——刚才维多利亚形态下承受火枪恐怖后坐力的地方,此刻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

右手的指关节也隐隐作痛,那是属于伊卡自己砸墙留下的纪念。

但最要命的不是身体的疲惫。

一股无法抑制的、极其陌生的滚烫感觉正不受控制地从脖子根往上涌。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无比清晰地回放着几分钟前的“自己”——那个金发碧眼、娇小玲珑却气场两米八的“维多利亚”——所做的一切。

优雅的旋身……冷酷的砸枪托……精准到可怕的射击……还有最后那个……

回忆不受控制地跳转定格,自己双手在沾染了点硝尘的小腹前飞快一合,拇指食指中指对捻……那动作……那印记……

“以万象典籍之名,安息吧。”

“……呵。”

那个清冷、稚嫩却带着审判死亡意味的嗓音……

“啊啊啊啊——”伊卡猛地低头,把那张胡子拉碴、饱经风霜的老脸狠狠地埋进自己沾满油污、泥土和汗水的双手掌心,粗糙的手指死死扣着头皮,用力得指节泛白。

羞耻像岩浆一样滚烫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烧得他脖颈通红,耳根发烫,心脏咚咚咚狂跳得像要炸开。

他,伊卡·布兰森,一个混迹下城区、满嘴荤段子、手艺还算过得去的糙老爷们儿,顶着一张被生活磋磨得沟壑纵横的脸。

刚才居然……居然用那副娇滴滴的小姑娘身体……作出了那么……娘的动作

一连串压抑的、恼羞成怒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像是在驱散脑子里那挥之不去的、精致脸庞上最后那一抹“不屑的呵”。

他做了什么?那种捏着嗓子像念戏剧台词一样喊出中二名字的羞耻play?还有最后那个装模作样的、仿佛在指挥乐队谢幕般的动作?他刚才简直是在现场表演最高级别的角色扮演,对象还是他自己。

“老子……是撞鬼了还是喝太多劣酒烧坏脑子了?”伊卡用掌根狠狠揉搓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把那过于清晰的画面揉碎,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隐痛和剧烈消耗后的虚弱感提醒着他,那一切绝非幻觉。

怀表在衬衫内层口袋紧贴着心口,冰冷依旧,似乎还残留着之前爆发出的滚烫余温,烫得他心慌。

“不行……得走……趁还没人……”他咬着牙,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差点一头栽进脚边浑浊的血水洼里。

他踉跄地扶着墙,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和那股莫名的羞耻热浪,跌跌撞撞地朝着修理铺相反的方向,一头扎进更浓重的、尚未被战斗完全驱散的灰雾深处。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离那个该死的、闪耀着金光的战场越远越好。

第二天下午,稀薄的、带着铁锈味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依旧灰蒙蒙的雾霭。

橡木巷的废墟前,比昨天更显凌乱,炸裂的碎石和琉璃碎片在泥水中闪烁,散发着微弱的焦糊味,现场被一圈临时拉起的、肮脏破旧的警戒绳潦草地围着。

两名穿着深蓝色制服、神色疲惫的洛克斯伯里城警局的警员站在外面,其中一人拿着个破旧的小本子不时记录几句。

空气沉闷。昨天幸存下来的、又或者今天才敢回来看看的零星居民,大多神情麻木或惊恐,远远站着,交头接耳,目光闪烁地投向那片地狱般的残骸。

而在离警戒绳最近的地方,在那个几乎完全倒塌、只残留半截歪斜门框的洗衣妇玛莎的家门口。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是萨莉,她昨天那件沾染了泥点和已经变成深褐色血污的鹅黄色小裙子还在身上,领口的小蝴蝶结歪斜地挂着,沾染了灰尘。

蓬乱的、干枯如稻草的金发下,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此刻更是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眼睛下方是浓重的、仿佛刻进皮肤里的乌青。

一双原本像小鹿般懵懂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眼前那片埋葬了她母亲的废墟。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那冰冷的门框角落,小小的身体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沾满泥土的小布熊——那是唯一没有被血腥沾染的、属于她的东西。布熊的一只纽扣眼睛歪了,另一只无神地和她一起“看着”那片废墟。

那股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如同实质的寒意从她身上弥漫开来,比冬日的浓雾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警员在做着调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

“现场极度混乱,有明显的爆炸痕迹,残骸,疑似剧烈战斗,死者身份确认,玛莎·格林,职业洗衣妇,初步排除燃气、锅炉爆炸,但具体原因……”

“那个小女孩……是死者女儿?”

“嗯,叫萨莉·格林从昨天,就一直这样,不说话,也不吃,隔壁好心送过来的面包,就在那儿……”

“唉…可怜见的…一点线索都没,房子炸成这样,人也…只能先按意外事故结……”

声音不高,但在这片死寂和压抑中,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飘过来。

伊卡其实站在不远处的巷口拐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面,他并没有去修理铺,只是无处可去地在这一带徘徊。

他换了一件勉强干净点的旧衬衫,扣子胡乱扣着,胡子也没刮,眼神疲惫,刻意避开那边的调查现场,但萨莉的身影却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他的眼角余光。

他看到小萨莉那个样子了。

昨天夜里,像幽灵一样回到这里,蜷缩在黑暗冰冷的角落里,她那小小的身体在清晨寒冷雾气中控制不住地发抖,她抱着那个破布熊,死死地抱着。怀里那唯一的依靠,是她唯一的、微弱的温度来源。

警员的声音不断传来,“……玛莎·格林……无其他亲属登记……小女孩……只能送……济贫院……”

“济贫院”那三个字,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伊卡的耳朵。

他猛地一激灵,昨天还烧灼他心口的羞耻感瞬间被冰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加汹涌、更加沉重的东西,那东西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昨夜——当光芒散尽,巷子里还弥漫着高温燃烧后的焦糊味和一些诡异的、净化后的清新气息。惊慌失措的人们或逃离或暂时躲藏,警备力量尚未赶到。

在一片死寂的狼藉中,那个小小的、金色的身影——维多利亚——在尘埃落定后,并未立刻离开。

她的目光扫过破碎的琉璃地面、焦黑的泥土,冰蓝色的眼眸里还残留着战斗后的冰冷余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但更多的是对环境的挑剔和不耐烦——丝袜破洞了,裙摆沾了泥点和更恶心的、难以名状的绿色碎屑石像鬼爆裂后的残渣。

“不堪入目。”那清冷的声音低声评价着战场,然后,她的视线终于锁定了那个杂物堆。破桶已经被爆炸冲击掀翻了大半,露出角落里蜷缩着的鹅黄色身影。

萨莉,小小的女孩还处在极度惊恐的呆滞中,像一尊被恐惧冻僵的瓷娃娃,连哭泣都忘了。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沾满了泥灰和泪痕混合的污渍,头发蓬乱,身体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维多利亚走过去,高跟鞋踩过碎玻璃和焦土,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她走到萨莉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目光涣散的小女孩。

她的身影笼罩下来,在那片破败的景象中,白裙金发,如同废墟里开出的神性之花,却也带着难以接近的冰冷疏离。

维多利亚能清晰“看”到小女孩数据流般的信息,萨莉·格林创伤性休克,生还概率不稳定,需要安全空间温暖源。

维多利亚的脸上没有任何悲悯或安慰的表情。她只是微微歪着头,皱着精致的眉毛,打量着小女孩的狼狈——尤其是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以及被吓到失禁后弄得一塌糊涂的裙摆和小羊皮鞋。

“……脏死了。”

一声毫不客气、清晰刻薄的评价,从那张如同樱花般美好的粉唇中吐出,

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她甚至没有蹲下。只是用那只没拿灯也没握枪的、带着白色丝绒手套的、干净的手,以一种极其挑剔、仿佛生怕被脏东西触碰到的姿态,两根手指迅速在小萨莉蓬乱的金发里扒拉了几下。

动作粗暴又……奇怪地精准?像是在寻找什么……确认什么?

然后,她的手指闪电般收了回来,甚至还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裙侧擦了擦,尽管手套根本没碰到污物,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麻烦。”她又吐出两个字,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紧接着,在伊卡几乎要忍不住骂娘吐槽自己的羞耻视角中——

“维多利亚”做了个……极其……维多利亚的动作。

先是用那只套着白色蕾丝花纹手套的手轻轻的捏起玩偶熊,小心翼翼地吊到了萨莉的怀里。

她微微抬起穿着精致小皮靴的脚,不是踢开什么,而是——用那擦得锃亮的靴尖,极其轻、极其快地、带着一种近乎别扭的力道,轻轻“戳”了一下萨莉怀里那个脏兮兮的、缺了纽扣眼的破旧布熊。

“喂。”她的声音依旧是那种不容置疑的冷调子,却带上了一丝极其不自然的……嗯……命令式关切?

“抱紧它。”

指令清晰、短促。

然后,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沾染到地上的污秽,维多利亚毫不犹豫地转身。

白金色的长发在微微残留的能量余波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再也没看蜷缩在地的小女孩一眼,踩着碎砾断石,一步一步,从容而冰冷地,迅速消失在愈发浓厚的、重新聚拢的雾霭深处。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战场、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奇异余味……和一个蜷缩在墙角、怀中紧紧抱着唯一布偶、被一个粗暴又别扭的命令钉在原地的、孤独弱小的小女孩。

而现在,一天过去。萨莉依然在那里抱着那个布熊。

眼中枯井般的绝望,比昨天更甚。

警员的声音如同宣告,“……只能送济贫院……”

伊卡背靠着冰冷的墙。昨天那烧灼灵魂的羞耻感早已退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油腻的皮肤里。

他看着她,看着那个小小的、枯坐废墟旁的萨莉。看着她怀中那只同样脏污、少了一只眼睛的破布熊。

那是……“他”用靴子尖留下的、唯一的……“联系”,一个冰冷的命令,一种别扭至极的确认?

那傻孩子真就抱紧了,一直抱着……济贫院……那地方……

伊卡猛地闭上了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一股强烈的酸涩感堵住了喉咙,冲得他眼眶微微发热。

当他再睁开眼时,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戏谑或烦躁的浑浊眼眸里,疲惫褪去了一些,被一种近乎疼痛的复杂情绪占据——有沉重,有茫然,有被命运强行套上枷锁的不甘,但最终,沉淀下来的,却是一种被强行撕裂开冷漠外壳后、无可逃避的……柔软与决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和尘埃余味的冰冷空气。

机械师伊卡·布兰森的手指,松开了紧攥的拳头,指节微微发白。

他没有再看向警员,目光复杂地扫过萨莉脚边那个好心邻居送的、早已冰凉变硬、落满了灰尘的黑面包。

“唉……”一声无奈、疲惫、却又仿佛最终认命般的叹息,几不可闻地逸出他干裂的嘴唇。

他不再犹豫,转身,迈开大步朝着自己那个同样破旧、甚至称不上家的修理铺走去。只是这一次,背影显得有些沉重。

得回去收拾一下……要养两张嘴了……头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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