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对细节的敏锐洞察,如同闪电般划过艾伦的脑海,让他瞬间从美食的陶醉中清醒了几分。他隐隐感觉,自己上辈子很可能从事过需要严谨考据的工作,比如……历史学者?
他放下刀叉,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看向主位的父亲:“父亲,今晚的菜肴实在令人惊叹,尤其是这香料的风味,层次丰富,令人难忘。只是……我有些好奇,”他斟酌着词句,“王国似乎并不出产像胡椒、肉桂这样珍贵的香料?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价格一定不菲吧?”
贝尔纳正享受着儿子“懂事”后第一次家宴的温馨氛围,闻言放下酒杯,脸上带着一丝商人的精明和惯有的对教会事务的谨慎:“啊,香料!这确实是彰显身份的好东西。像茴香、迷迭香、薰衣草这些,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就能种植一些。还有一些,比如肉豆蔻、姜,是从南方的大公爵领或者更远的东方国家通过商船运来的,路途遥远,价格自然昂贵。”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几分神秘,“至于最顶级的,比如你刚才吃到的胡椒、肉桂、丁香……这些金贵的宝贝,只有教会才有稳定的供应渠道。它们是教会重要的财源之一,通过各地的教堂和修道院网络售卖。至于具体从哪里来……”
贝尔纳耸耸肩,做了个讳莫如深的手势,“那就只有圣城里的大人物们才知晓了。那是教会的秘密,神圣的秘密。”
教会!
这个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艾伦心中激起更大的涟漪。下午在书房翻阅《洛林王建国记》时看到的“领航者”、“圣地”、“大灾难”等字眼瞬间与“教会”、“神秘香料来源”联系在了一起。
一个模糊却清晰的念头浮现:他穿越的线索,这个世界的异常之处,或许就隐藏在教会那看似神圣庄严的外壳之下。那里,可能藏着通往真相的门扉。
晚宴在一种微妙的、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接近尾声。艾伦吃得心满意足,贵族生活的奢侈面纱算是被他亲手撩起一角窥探过了。然而,看着桌上还剩下一大半、足够十几个人饱餐的精美菜肴,再想到下午在庄园各处看到的破败迹象和父亲收不上税的困境,一种沉重的现实感压过了口腹之欲带来的满足。
他放下餐巾,看向主位上心情明显愉悦的父亲,诚恳地说:“父亲,今晚的菜肴非常美味,谢谢您的款待。只是……”
他环视了一下餐桌,“以后我们日常用餐,是否可以更朴素一些?三菜一汤,营养均衡即可。像今晚这样丰盛的,只在特殊节日准备就好。另外,这些剩下的、没动过的菜,”
他指了指那些几乎没怎么被碰过的珍馐,“能否请您允许分给厨房忙碌的大家和仆人们?他们辛苦了一整天,也该好好享用一顿。浪费了实在太可惜。”
贝尔纳正沉浸在儿子“浪子回头”的巨大喜悦中,听到艾伦不仅愿意以后常陪自己吃饭,还展现出体恤下人的“仁慈”和持家的意识,更是喜上眉梢,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好,好!都依你!我的孩子,你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他立刻扬声宣布了艾伦的“恩典”,仆人们面面相觑,脸上最初的难以置信渐渐被一丝受宠若惊和改观所取代。少爷……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仆人们终于不躲着艾伦,而是主动上前问候:“谢谢您的仁慈,少爷。”
“没事,你们都辛苦了!”
微笑着表达感激的艾伦偷偷瞥了眼某位女仆长,她似乎看起来有点不爽,那郁闷的眼神仿佛在说“那我呢?”
“你也辛苦了,玛丽安。”
“我才不需要您的感谢呢!”
玛丽安这句明显是娇羞的话,让仆人们都忍不住笑了。
艾伦有点摸不着头脑……明明她看起来……确实是想让自己也夸奖一下……怎么就生气了呢?
玛丽安此时脸更红了,在老爷面前她对付不了艾伦,她还对付不了这帮没眼力的仆人?
“你们笑什么!!!吃完饭……我倒是要好好检查一下你们到底做好工作没……我说,有些菜品,似乎没怎么处理好啊?”
“对不起女仆长大人!”
玛丽安恶鬼般的表情让仆人们顿作鸟兽散。
受这难得的轻松氛围的影响,人心在悄然间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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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拉瓦尔庄园主宅大部分窗户的烛光都已熄灭。让·勒克莱尔管家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轻轻推开艾伦卧室的房门。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他看到年轻的少爷已经沉沉睡去。
艾伦侧卧着,面容平静,呼吸均匀悠长,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放松弧度。这与管家记忆中那个总是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时常被噩梦惊醒的少年截然不同。
老管家在门口静静站了片刻,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欣慰和难以言喻的颤动。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书房里,烛光依旧摇曳。贝尔纳·德·拉瓦尔子爵并没有睡。他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脸上宴席上那种夸张的、溺爱的傻父亲神情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商人和小贵族的精明与深沉的疲惫,甚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象征着巨大负担和陷阱的王室签发的征税特许令副本,旁边是记录着触目惊心亏空数字的账本。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深深的忧虑。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勒克莱尔管家走了进来,看到主人枯坐的身影,担忧地劝道:“少爷睡得很安稳,呼吸均匀,看来是真的累坏了,也放下了不少心事。老爷,夜已深,您也该歇息了。”
贝尔纳没有回头,手指无意识地、焦躁地敲击着光滑的桃花心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老让……”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怎么看?关于艾伦……你真的相信,他是被上主垂怜,得到了神启吗?”
管家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书桌旁,拿起银壶为贝尔纳已经凉了的杯子续上一点温水,缓缓说道:“老爷,还记得上个月东城区那件事吗?小贵族蒙泰古觊觎老寡妇玛尔塔夫人的丰厚遗产,竟勾结了几个地痞,污蔑她是用巫术害死丈夫的女巫。可怜的老夫人被他们拖到广场上活活烧死。教会派去调查的卢西恩主教座下的执事,勃然大怒。查明真相后,执事不仅要求教会立即绝罚蒙泰古,剥夺其贵族身份,还以‘亵渎神圣’和‘故意谋杀’的罪名,直接让宗教裁判所把主谋和那几个作伪证的地痞全吊死在城门上示众。”
管家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意,“听说,卢西恩大主教对此事大为震怒,下令将此事作为典型案例,在所有的布道中反复宣讲。大主教亲口训诫:宇宙间唯一拥有超然伟力的便是至高的神。凡假借神名,行装神弄鬼、敛财害命、惑乱人心之事者,皆为异端叛教者,其罪当诛!必将投入审判庭的地牢深处,在无尽的黑暗中‘感受’神的‘慈爱’。”
贝尔纳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他缓缓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异常锐利,深深地看着管家。老让的故事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思索的涟漪。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良久,贝尔纳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悲伤。
“老让……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遥远的过去,“艾伦他……恨我,我完全理解。他母亲的死,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永远无法原谅我的根源。我没办法补偿他失去的母亲,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无底线地娇惯他,满足他一切无理的要求,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痛苦,“我的纵容,或许正是把他推向深渊的推手。我看着他越来越偏激,看着他用自毁的方式报复我,报复这个世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替他收拾烂摊子,用金钱和这张老脸去平息事端。可老让,你知道吗?艾伦越是成为贵族们的笑谈,我们家就越安全。那帮可恨的秃鹫,目光被艾伦那些离经叛道的行为所吸引,他们就看不到我们家族腐烂的内在……我利用了我的儿子……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从来都不是。”
“老爷……您不必太自责。这不是您的错。”
想到亡妻的笑容,贝尔纳眼中浮起一层水雾,但很快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取代:“但是,老让,如果再让我重活一次,回到那个抉择的关头……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恐惧,“你看看那些商人!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佩剑贵族老爷们眼里,我们这些靠双手和脑子赚钱的人是什么?是圈养的肥羊!是随时可以宰杀取乐的玩物!”
他猛地站起身,激动地在书房里踱步,靴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闷响。“你还记得皮埃尔·勒费弗尔吗?那个曾经垄断了王国三分之一呢绒贸易的工厂主!他比我们拉瓦尔家还要富有!可就因为他不肯把利润的大头‘孝敬’给新上任的财政大臣,就被安上‘偷税漏税’、‘囤积居奇’的罪名!家产被抄没,人被绞死在市场广场!他的女儿,那个叫雪莉的漂亮姑娘……”贝尔纳的声音哽住了,带着无比的憎恶,“我前几天才听说,她被当成战利品,被几个……几个禽兽不如的贵族子弟轮流……最后不堪受辱,在关押她的塔楼里用撕碎的床单……自缢了!”
贝尔纳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怒火。他快步走回书桌,一把抓起那份烫金的征税特许令,像抓着一条毒蛇,气急败坏地、几乎是咆哮着怒骂道:
“我以为!我拼了命,倾家荡产地挤进这个贵族圈子,就能逃出那个任人宰割的羊圈!我以为穿上这身长袍,就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可我错了!大错特错!”他用力将特许令摔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烛火都为之摇曳,“这所谓的‘长袍贵族’!不过是那些佩剑贵族老爷们餐桌上的又一道菜!一道包装得更精美、需要花点心思才能吃到的‘备餐’!我们存在的价值,就是替他们搜刮民脂民膏,然后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连皮带骨被吞下去!”
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王太子那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宫殿,想起那个倨傲的、甚至不屑于亲自见他、只派了个趾高气扬的仆人传话的场景。对方轻飘飘地扔给他这份特许状,报出一个天文数字的“保证金”,而那征税的区域,早已是民不聊生、十室九空的烂摊子,是众所周知的“死地”。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个赤裸裸的陷阱,一个等着他跳进去然后被名正言顺吞噬的陷阱。但他别无选择。拒绝,立刻就是灭顶之灾;接受,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为艾伦争取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巨大忧虑再次攫住了贝尔纳。他颓然坐回椅子,双手捂住脸,声音从指缝中透出,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深沉的父爱:
“老让,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以后,我那天真可怜、才刚刚懂点事的艾伦怎么办?他会被那群豺狼虎豹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我原本的计划是……在我死之前,想办法和他彻底撇清关系,制造些矛盾,让外界以为我们父子早已反目。然后,由你带着我暗中转移的一部分财产,隐姓埋名,护着他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个富足的平民,平安过完一生……”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充满了焦虑,“可现在!你看他!他变得这么懂事,这么有担当!他想要承担起这个家!他怎么可能愿意跟我撇清关系独自逃走?他一定会被卷进贵族圈那滩吃人不吐骨头的浑水里去的!”
贝尔纳焦躁地再次站起来,像困兽般在书房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踩在地毯上,发出压抑的声响。焦虑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
突然,他猛地停下脚步!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管家傍晚讲述的那个关于教会处置“女巫案”的故事,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等等!”贝尔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唯一生路的、近乎疯狂的希望之光,“我知道该怎么给他安排后路了!一个……一个或许能让他暂时避开风暴,甚至可能真正改变他命运的后路!”
他猛地转向老管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老让!快!马上给我拿墨水和最好的羊皮纸来!我要立刻给卢西恩大主教写信!现在!马上!”他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这封信承载着他儿子全部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