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正和玛丽安沿着花园小径往回走,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氛围。玛丽安虽然依旧板着脸,但那层坚冰似的戒备已悄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别扭的、近乎“傲娇”的感情。
她不再用冰冷的沉默对抗,而是用言语的刺来掩饰某种不自在的亲昵。
当然,艾伦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笨蛋主人,您再磨蹭下去,厨房精心准备的菜肴怕是要凉透了。还是说您终于进化出了啃食花园灌木的本领?诶,原来贵族们说的食草系男子,是指的这个啊。”玛丽安瞥了一眼步伐悠闲的艾伦。
老实说,她现在很饿,为了陪伴这位“少爷”,她连仆人的午餐也没吃。拉瓦尔家再怎么混账,但至少饭还是能吃饱的。
玛丽安思索,要不要把挨饿这件事,也记在她专门为艾伦准备的仇恨之书上。
艾伦倒是毫不在意她的挖苦,他心态特别好。他觉得玛丽安会挖苦他说明玛丽安愿意跟他交流。
在他记忆里那个人类锐意进取的年代,人类便可以靠着一腔热血和勇气,靠称得上简陋的科技登上月球。可即便在那个年代,心与心的距离,却比宇宙还遥远——
沟通本是智人这个物种支配母星的核心技能,可最终人类却选择将这份天赋遗忘。然而,倘若交流的种子存在,那么经过漫长时间的浇灌,它终会成长为参天大树,用事实证明“人类无法互相理解”这句话是伪命题。
所以,无论如何,艾伦都会珍惜这名为沟通的权利。
“不急,让美味再酝酿一下香气。而且,欣赏晚霞下的花园,不也是难得的享受吗?”他笑着指了指天边最后一丝瑰丽的紫红。
“享受?我只看到您又在浪费我宝贵的休息时间。”玛丽安嘴上不饶人,脚步却不自觉地配合着艾伦的节奏。
艾伦心中暗暗想:很好,聊得很开心!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是老管家让·勒克莱尔。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慈祥,目光却意味深长地在玛丽安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仿佛洞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随后,他转向艾伦,微微躬身,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少爷,请原谅我的姗姗来迟。准备一场符合您身份的家宴,所需的时间和工序远超寻常的一餐。即便我已竭尽全力调动所有人手,依旧拖到了这个时辰,让您久等挨饿了。”管家的话语平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艾伦连忙摆手:“勒克莱尔先生,您言重了。我知道准备贵族的餐宴绝非易事。”他脑海中闪过前世模糊的餐饮节目画面,对比这个时代纯手工、依赖原始火灶的烹饪方式,由衷地补充道:“光是想象那些复杂的工序和等待火候的时间,我就知道您和厨房的大家有多辛苦。这点等待,完全值得。”
得到艾伦的理解和肯定,老管家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眼中似乎有微光闪动。“少爷能体谅就好。晚宴已备妥,老爷正在餐厅等候您。”
“太好了!”艾伦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一阵咕噜声,惹得玛丽安轻哼一声,他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感觉现在能吞下一整头牛。”穿越后昏睡的时间加上一天的“闲逛”,他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
批判贵族奢侈?那也得先亲身体验一番才有发言权。此刻,艾伦怀着一种近乎“学术调研”的心情,对即将到来的晚宴充满了期待。
前往餐厅的路上,艾伦随口问道:“勒克莱尔先生,我们家以前经常举办这样的晚宴吗?”他想起下午在会客厅看到那张蒙尘的长餐桌。
管家步履平稳,声音低沉而清晰:“回少爷,在您……'声名鹊起'之前,老爷为了维系贵族情谊,确会定期举办一些宴会。但自从您成为王都‘知名人物’后,”他措辞委婉,“便再难邀请到愿意登门的客人了。老爷与您,也有整整五年未曾在一张桌子上共用过晚餐了。”
五年……艾伦心中一沉。下午看到的积尘餐桌仿佛有了具象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头。原主艾伦·德·拉瓦尔造成的伤害,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广。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欺凌,更是精神上的疏离与背叛。
他试着将自己代入那位便宜父亲的角色——面对一个不断践踏自己关爱、败坏家族名誉、形同陌路甚至带着恨意的儿子,他还能保有那份深沉却笨拙的父爱吗?艾伦扪心自问,答案是否定的。这让他对那位尚未深谈的“父亲”贝尔纳·德·拉瓦尔,油然生出一股复杂的敬意。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位父亲始终没有放弃。
修复破碎亲情最好的时间,永远是现在。子欲养而亲不待,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彻底的悲剧。心中有了决断,踏入餐厅时,艾伦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餐厅里烛火通明,长餐桌被擦拭得光可鉴人。主位上,贝尔纳·德·拉瓦尔子爵早已等候多时。看到艾伦进来,他那张微胖、带着疲惫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毫不掩饰的、甚至有些夸张的喜悦光芒,仿佛等待的不是儿子,而是凯旋的英雄。
“艾伦!我的孩子!快过来,让父亲好好看看你!”贝尔纳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营造的热切,“感谢上主垂怜!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这身衣服也很衬你,真有我年轻时的风采!”他站起身,张开手臂,似乎想给艾伦一个拥抱,却又在最后关头有些局促地停住,只是用力拍了拍艾伦的肩膀。
面对这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带着点傻气的父爱,艾伦心中那点因原主记忆而产生的最后一丝芥蒂也消散了。他没有躲闪,而是直视着父亲的眼睛,神情坦然而真挚。
“父亲,”艾伦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包容。我今天……想了很多。关于过去,关于我对您那些残酷的误会。”
贝尔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似乎没料到儿子会如此直接。
艾伦没有停顿,继续说道:“我一直错误地认为,是您的冷漠和……对母亲的不忠,导致了她的离去。所以我恨您,恨这个贵族身份,恨您努力维系的一切。我竭尽所能地破坏,以为这样就能报复您,也报复这个让我窒息的世界。”
他的目光扫过餐厅里那些虽然尽力维护却难掩岁月痕迹的装饰,“但今天,当我真正看清这个家,看清那些被忽视的破败角落,我才明白,您为了撑起这个家,为了给我一个……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庇护所,付出了远比我想象中沉重得多的代价。”
艾伦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两世为人对家庭关系的感悟:“儿子总是第一次当儿子,会犯错,会迷茫。可父亲……其实也是第一次当父亲啊。相互理解,坦诚沟通,本该是我们之间最基础的桥梁,却被我的怨恨彻底堵死了。”
他微微低下头,语气充满恳切,“父亲,我请求您的原谅。原谅我这个不成器、叛逆、让您日夜忧心的儿子。这个家的重担,不该由您一个人背负。请允许我分担一份,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这一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贝尔纳·德·拉瓦尔完全愣住了。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愧疚、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的复杂神情。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儿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餐厅里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若非老管家在一旁轻声提醒了一句“老爷,请让少爷入座吧”,贝尔纳几乎忘记了身处何地。
他如梦初醒般,连忙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但那笑容里少了之前的夸张,多了几分真实的动容和小心翼翼。“啊,对,对!快坐,快坐!孩子,你能这么想……父亲……父亲真的很高兴!”他语无伦次地招呼着,亲自为艾伦拉开椅子。
精致的银餐具在烛光下闪耀。仆人们鱼贯而入,开始上菜。艾伦看着一道道被精心摆放在银盘中的珍馐,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那个忙碌指挥着仆役上菜、动作娴熟利落的小小身影上——玛丽安。她虽然努力维持着女仆长的专业姿态,但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瞟向艾伦这边。
一个念头在艾伦心中升起。他放下刚拿起的银叉,看向主位上的父亲,语气带着一丝试探性的请求:“父亲,今晚是难得的家宴。勒克莱尔先生从小看着我长大,在我最不懂事的时候,是他在母亲病榻旁和您忙碌时,尽力照顾我们母子。在我心里,他早已是家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玛丽安,“至于玛丽安……我对她做了太多不可饶恕的错事。我承诺过,要背负起她的人生作为补偿。所以,能否请您允许,让勒克莱尔先生和玛丽安也一同入席?今晚,我想和家人一起吃饭。”
“家人”二字,清晰地回荡在餐厅里。
玛丽安正在摆放餐盘的手猛地一颤,差点碰翻一个水晶杯。她倏地抬起头,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
笨蛋主人!“背负人生”这种话你怎么能在老爷面前说!这种奇怪的发言,你单独对我说,我又不会真当一回事(并非)。可老爷会怎么想?
这这这……算求婚吗?
诶……求婚吗……
啊,不对!我在想什么!他可是艾伦·德·拉瓦尔,他脑子能理解结婚这概念吗?
一想到艾伦与她相处了那么长的时光,居然眼里对她一点奇怪的念想都没有,玛丽安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有点自卖自夸,但玛丽安知道,她的脸是算得上好看的,虽说身材不怎么好,但她还在成长,她也一直在努力放大这份优势。
结果,她的努力全撞石头上了。对于一个对施暴的乐趣胜过欣赏美的人来说,玛丽安长得好看,不如长得结实点……
“笨蛋主人!您这样可能存在生育问题的人,想结婚还是太早了!”
要不是老爷在场,她真想立刻用这句(对男人来说)最毒舌的话回击过去,然后逃离这个让她心跳加速的地方。
贝尔纳的目光在儿子认真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老管家和面红耳赤的玛丽安,脸上露出了然和欣慰的笑意。他首先看向管家:“老让,少爷都这么说了,你意下如何?可愿与我们父子共进晚餐?”
勒克莱尔管家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哽咽:“老爷……少爷……老仆……少爷真的长大了。少爷能说这样的话,老仆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是老仆的荣幸。”他深深鞠躬,眼中满是感动。
贝尔纳又看向局促不安的玛丽安,语气温和:“那么,我们能干的女仆长小姐,你是否愿意暂时放下职责,成为今晚家宴的一员,成为……犬子的家人呢?”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玛丽安身上。她感觉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拒绝的话在舌尖打转,却在艾伦那清澈、带着期待和一丝恳求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她低下头,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应道:“……是,老爷。”然后,在艾伦身边那张被拉开的椅子上,无比僵硬地坐了下来,仿佛椅子上布满了针尖。
刚一落座,她便凑近艾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咬牙切齿地低语:“笨蛋主人,如果我们真成了‘家人’,那您以前的行为就是彻头彻尾的家暴男了!您等着,我一定会找机会捅您一刀的!”语气凶狠,眼神却闪烁着羞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艾伦仿佛没听见,只是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然后兴致勃勃地将目光投向陆续上桌的菜肴。玛丽安挫败地瞪了他一眼,只能把注意力也放在食物上,试图用美食来平复混乱的心跳。
对了……那个笨蛋……他吃得明白这些食物吗?
玛丽安想要照顾人的职业病瞬间犯了。
晚宴的丰盛程度远超艾伦的想象。这不仅仅是一顿饭,更像是一场视觉与味觉的宫廷艺术展。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开胃小点:晶莹剔透的糖衣杏仁在银碟中堆成小山,散发着甜蜜的诱惑;蜂蜜芥末鸡蛋被切成精致的半圆,金黄的蛋黄与浓稠的酱汁形成诱人的对比。接着是汤品:冰凉的冻草莓汤盛在雕花玻璃盏里,粉红剔透,酸甜清爽;浓郁的金色金箔牛尾汤热气腾腾,汤面上点缀着可食用的、薄如蝉翼的纯金箔片,富贵逼人;翠绿的火腿韭菜豌豆浓汤则带来田野的清新气息。
主菜更是令人目不暇接:一只华丽的烤孔雀被精心摆盘,尾羽被重新梳理过,如同开屏般覆盖在烤得金黄油亮的雀身上,视觉效果惊人;深红色的红酒炖野兔肉在特制的陶罐中煨煮得酥烂,浓郁的酒香与肉香交织弥漫;香气扑鼻的松露镶烤雉鸡,表皮酥脆,内里包裹着珍贵的黑松露碎馅料,每一口都是奢华的享受;粗犷的皇家野猪肉卷被厚切呈上,焦糖色的外皮下是粉嫩多汁的肉质,搭配着浓郁的肉汁。还有精致的鳟鱼菌菇陶罐,鱼肉雪白细嫩,菌菇鲜美;以及香煎鳗鱼配番红花,鳗鱼肉质肥美,被煎得表皮微焦,淋上昂贵的番红花调制的酱汁,色泽金黄诱人。
餐桌上琳琅满目,银盘交叠,香气交织。艾伦看得眼花缭乱,前世记忆里的五星级酒店自助餐在此刻都显得寒酸。当仆人将一份香气格外霸道、混合着多种浓郁香料的松露镶烤雉鸡再次分到他盘中时,艾伦叉起一块送入口中,那复杂而醇厚的异域风味在舌尖炸开,让他满足地眯起眼。然而,这份满足感中,一丝强烈的违和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悄然荡开涟漪。
这个世界的背景设定……没有大航海时代!没有哥伦布,没有达伽马!那么,这些明显来自遥远东方的、价值堪比黄金的胡椒、肉桂、丁香……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下午在书房看到的历史书,描绘的是一个相对封闭、类似中世纪晚期的欧洲格局。如此大量、稳定供应的昂贵异域香料,绝不可能凭空出现!
艾伦猛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绝对没他想象中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