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此规格的大宅邸,在贵族云集,寸土寸金的王都卢西恩上城区里,也可谓屈指可数。因此,对于日渐衰落的拉瓦尔家来,它依然算得上像一件过气却仍能强撑门面的华服。
玛丽安引着艾伦穿过回廊。廊柱是上好大理石,但柱础的雕花缝隙里积着陈年的灰;墙上的挂毯描绘着狩猎场景,金线依旧闪亮,但边缘已有些磨损起毛;高高的拱顶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花饰依旧华丽,只是角落处能看到细微的蛛网和水渍晕开的淡淡黄痕。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窗,在地面投下斑斓却略显黯淡的光影。
他们经过宽敞却空旷冷清的大厅。壁炉巨大,足以塞进半个人,此刻却冰冷漆黑,只在炉膛边缘残留着一点灰烬。几把覆盖着褪色锦缎的高背椅寂寥地围着一张已经积上不少灰尘的长桌。墙上挂着几幅先祖画像,颜料已有些发暗。
艾伦的目光被其中一幅吸引。画中人身着几个世纪前的冒险家装束,皮质外套沾着风尘,眼神锐利地望向远方,背景是奇异的、从未见过的植物和隐约的异域建筑轮廓。
“那是您的曾曾祖父,雅各布·德·拉瓦尔,”玛丽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听说他年轻时为那些佩剑大贵族们跑遍了已知世界的角落,寻找奇珍异宝……香料、宝石、还有各种没见过的怪物标本。靠这些,攒下了第一桶金。” 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艾伦凝视着画中人风霜刻就的脸庞,模糊的记忆碎片开始拼凑。是的,冒险、贸易、积累财富……一代代人的钻营与算计,才让这个商贾之家最终爬到了“长袍贵族”的位置。到了父亲贝尔纳这一代,他押上了几乎全部家产,才换来“包税人”这个油水丰厚却也风险巨大的职位——预先向王室缴纳巨额保证金,换取在指定区域征税的权力。按理说,这该是滚雪球般的财富积累……
“那为什么……”艾伦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大厅角落里那架蒙尘的、缺了琴键的古钢琴,以及壁炉架上那个空空如也、本该摆放珍贵瓷器的水晶托架。一种无声的窘迫弥漫在空气里。
“为什么家里看起来像是在破产边缘?”玛丽安毫不客气地接过了话头,绿眸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讥诮,“因为笨蛋主人您那位精明的父亲,根本收不上来税了。”
艾伦愕然。
收不上税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迹象。相反,它往往是王朝崩塌与革命的先兆。
艾伦忍不住猜测,难不成……他穿越的这个剧本……其实是断头台剧本?
他若是历史上的无套裤汉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是剥削阶级的一员,他爹还是臭名昭著的包税人……这几条罪状一叠加,倘若革命的那一天真的到来,他包上断头台的。
玛丽安没再多解释,示意忧心忡忡的艾伦跟上。穿过一道拱门,走向仆役们活动的区域。几个正在擦拭银器的女仆远远看到艾伦的身影,如同受惊的鸟雀,瞬间低下头,手里的抹布和银器叮当作响,脚步慌乱地躲进最近的房间,仿佛他是什么带来瘟疫的恶灵。另一个端着浆洗筐的男仆,更是直接转身,贴着墙壁快步溜走,连头都不敢回。
空气里只剩下尴尬的寂静。艾伦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自嘲地低语:“看来我真的很不受欢迎啊。”
“您才意识到吗?”玛丽安盯着那些避之不及的仆人,语气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怒气,“在拉瓦尔家,您是真正的瘟神。大家都把您当成白痴。”
“我觉得比起白痴,蠢货说不定更适合我一点。”
“笨蛋主人,请问这两者有任何区别吗?”
“白痴可能带有先天因素,用来骂我可能有点对不住那些病人。而蠢货往往是后天形成的,用来骂我这种无可救药的人渣巨婴刚好合适。”
“您是想让我改称您为蠢货主人吗?我才不要。蠢货主人这称呼,连带着把我也给贬低了。”
两人交谈时,先前匆匆避开的仆人们躲在虚掩着的门后,借着门缝偷看两人的互动。
艾伦醒来的事情,他们也从老爷那里听说了。听说少爷受到了神启,仆人们最开始以为这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可当他们发现,平时唯唯诺诺的玛丽安居然领着一副懵懂纯良模样的少爷到处闲逛,这新奇的场景让他们忍不住看热闹。
“啧……”
玛丽安尤其厌恶其他仆人的目光。
每当她掩盖好自己身体的伤痕,想要尽快忘掉痛苦时,其他仆人总会用杂糅着同情与庆幸的目光看向她,这样的目光有时候比艾伦带来的伤害还大。
她柔软的心在仆人们的冷漠与避之不及中,一点点破碎了。她试图重新拼凑起自己可怜的自尊,却发现,构成她自尊的东西,只剩下憎恨、恶毒以及各种各样漆黑的东西。
说不定,真正无可救药的,是她,而不是艾伦。
“喂,你们听到了吗?她居然叫那个大魔王笨蛋。”
“难道那家伙被水淹坏脑袋了?怎么看起来有点呆呆傻傻的。”
“可他看起来真的没有生气诶?难道老爷说的都是真的?”
仆人们的窃窃私语,让听觉尤其敏锐的玛丽安长久以来压抑的不满爆发四散。她猛地转身,面向仆人们躲藏的方向,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冰棱般的寒意:
“请问我的主人是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珍禽异兽吗?诸位这么有闲情逸致围观,看来狮子饲养员——或者说,充当饲料的工作会更适合你们!”
玛丽安的声音带着一种护犊般的尖锐怒气,在这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仆人们不敢再言语,玛丽安微微扬起下巴,目光锐利如刀,语气近乎威胁:“还有,如果十分钟后我发现餐厅的那张全是灰尘的桌子还没能映出人影……我想我明天早上,又得花时间重新熟悉仆人们的名字了!”
门缝后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和手忙脚乱的碰撞声,紧接着是细碎而惶恐的应答:“是!是!对不起,女仆长大人!我们马上去!” 脚步声仓皇远去。
艾伦惊讶地看着玛丽安。此刻的她,像一只竖起浑身尖刺保护领地的刺猬,那娇小的身躯里迸发出的凌厉气势,与她精致的少女面容形成奇异的反差。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少女,不仅是他的贴身女仆,更是掌管着整个庄园仆役运作的女仆长。一种混杂着敬佩与更深愧疚的情绪涌上心头。
玛丽安转回身,正好对上艾伦注视着她的目光。那目光复杂,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与欣赏?
她心头莫名一跳,脸上却迅速板起,用更凶的语气掩饰那一瞬间的不自在:
“笨蛋主人,请问您一直这么盯着我看,是因为我脸上开花了,还是因为我特别可爱?您就这么喜欢我吗?” 她故意把话说得刻薄,“省省吧,我很讨厌您,我巴不得您明天就掉粪坑里死掉。”
出乎意料地,艾伦竟坦率地点了点头,眼神真诚得让玛丽安几乎无法直视:“是的。尤其是你刚才教训人的样子,”他顿了顿,唇角弯起一个浅淡却真实的弧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生动,更有趣。或者说,可爱。”
“哼!”玛丽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别开脸,快步向前走去,只丢下一句带着羞恼的嘲讽,“看来您泡女人的技术,没有被水给泡坏掉呢!” 然而,那迅速蔓延至小巧耳廓的、无法掩饰的绯红,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波澜。
不过艾伦看到玛丽安的反应,他的想法却是——
诶,不对啊?按理说对女性的问题进行全肯定会增加好感才对,怎么还好感还倒扣了?
女人真是猫一般神秘可爱生物啊。
尤其是爱哈气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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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就是笨蛋主人您的书房了。不过以您的文化水准,您恐怕只会把老爷为您精挑细选的贵重书籍丢壁炉里去。”
艾伦推开书房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羊皮纸、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阳光费力地穿透积满灰尘的高窗,在光柱中飞舞的微尘清晰可见。
高大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深色皮质或木纹封面的厚重书籍,许多书脊上的烫金书名已经黯淡剥落。
一张宽大的书桌摆在窗下,上面散乱地堆着一些卷轴和翻开的册页,墨水瓶早已干涸,羽毛笔也秃了毛。
这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数十年,处处透着被主人长久遗忘的寂寥。原主艾伦·德·拉瓦尔厌恶书本的气息,这里是他最不愿踏足的禁地。
艾伦的目光却瞬间被书架上琳琅满目的精致手抄本吸引。
他像踏入宝库的探险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走向最近的书架。指尖拂过那些蒙尘的书脊,最后停在一本深棕色皮面、烫着洛林王室鸢尾花纹章的大部头上。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洛林王建国史》,书页发出干涩的呻吟,抖落一片细小的尘埃。
若想快速认识世界,没有任何东西比得过书籍。
艾伦走到窗边唯一还算干净的高背椅旁坐下,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沉重的封面。古老的文字和泛黄的羊皮纸页将他迅速吞没。他沉浸其中,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敲击,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这颓败书房格格不入的专注光芒。
《洛林王建国史》是一本出于宫廷史学家的历史书,而非民间流传的野史。因此这本书的史料具有相当的可信度。书中记载,洛林王国的历史开始于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灾难,这场灾难几乎是瞬间就摧毁了大陆上所有繁荣的人类国家,只给大地留下了废墟与伤疤。
人类文明似乎对某种大灾难有着刻骨铭心的集体潜意识,以灾难作为神话或者历史的开端并不少见,艾伦无法确定这场灾难的真实性,于是他继续往后看。
千余年前,洛林王国的开创者,卡米尔·杜兰德,在人类仍处于极度繁荣的年代时,相信了一位狂呼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疯子的预言。
他开始不顾一切地建造方舟,为此他几乎为此投入了全部的精力与财产,沦为了世人嘲笑的小丑。预言之日如期到来,可末日却没有任何踪迹。
于是,卡米尔·杜兰德的事迹彻底变为了笑话,所有人都嘲笑着他的愚蠢。可就在卡米尔·杜兰德内心动摇之际,那个疯子找到了他,对他说:“ 恶人必不免受罚,但义人的后裔必蒙解救。”预言的偏差本是神给予人类的一次机会,可人类没有珍惜。
随后,灾难来临。
人们在惊恐中迎来了毁灭,而卡米尔·杜兰德却将曾经嘲笑过他的人收留进了他的方舟,他们平安度过了末日。
灾难结束后,那个预言末日的疯子,成了真正的先知,他创立了教会,以圣徒“领航者”的身份与洛林初代国王卡米尔·杜兰德立约,他们将在末日后荒芜的土地上,筚路蓝缕,砍伐森林,开垦荒地,建立神圣的洛林王国,一代又一代地捍卫教会的圣地。据说,那座圣地将成为帮助人类度过下一个末日的最终救赎。
灾难……预言……教会……领航者……圣地……
艾伦思考着这些词汇真正的意义,寻找隐藏在神话与历史下,关于真相的脉络。
玛丽安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几步远的地方,背脊习惯性地挺直。最初的警惕和刻意的疏离,在时间无声的流逝中,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宁静取代。她看着阳光勾勒出艾伦专注的侧脸轮廓,那曾经写满阴鸷和戾气的线条,此刻竟显得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秀气。
他翻动书页时,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旋舞,落在他浓密的黑色睫毛上。玛丽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些尘埃,又落回他微微开合的、无声默读着文字的嘴唇上……直到艾伦忽然合上书,抬起头,那双深邃的黑眸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的视线。
“抱歉,”艾伦的声音带着阅读后的轻微沙哑,眼中还残留着沉浸在历史中的思索,“让你久等了。”
玛丽安从未见过艾伦这般模样。
他像是一头被圈养的狮子,突然被放回了野外,一开始狮子眼里是迷茫,可它看向这广袤天地时,那浑浊的、驯顺的慵懒被荒野的风瞬间舔净,一股沉睡千年的、滚烫的野性从眼底轰然升起!
然而,艾伦温柔地看向玛丽安时,这股可怕的意志瞬间被隐藏在他平静如水的眼眸下,仿佛那狮子般的印象,只是玛丽安的错觉。
玛丽安感觉她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动。那是一种……厌恶之外的,有点温暖的,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少女的情感。
不对!我在想什么!他可是那个我绝对不能原谅的人渣啊!
慌乱瞬间攫住了玛丽安。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移开视线,脸上迅速飞起两朵红云,语速快得像在掩饰:“没……没什么!笨蛋主人,您看得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古语?” 她故意岔开话题,语气重新武装起一丝刻薄,“还是说,您只是为了泡妞而装模作样?”
艾伦笑了笑,没有在意她的刺,将厚重的书放回原处:“看得有些吃力,但大概明白。” 他望向窗外,平静地说,“我们去花园走走吧?这里灰尘太大。”
看着似乎是有些忧伤的艾伦,不知为何,本想再用故作刻薄的毒舌激怒艾伦的玛丽安,却连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嗯,您要是下次还来这里的话,我去吩咐人把这里打扫一下。”玛丽安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有些温柔,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麻烦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玛丽安的态度突然出现了些变化,但艾伦十分高兴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