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该怎么补偿玛丽安的艾伦有些焦虑,无意间,他看到房间里居然有一面镜子。
艾伦·德·拉瓦尔究竟长什么样,他还不清楚。一般来说,像他这种经常成为招惹主角的路边杂鱼一样的纨绔子弟,长相多半是十分凄惨的。
不过嘛,就算是他,也是期待自己能长好看一点的。
毕竟……把主角设定为又矮又挫的肥宅,终究还是……嗯,有点超前了点。
艾伦记得,他上辈子看过的文艺作品里面,经常有一些坏事做尽,死不悔改的反派。偏偏这些反派长得特别好看,以至于收获了诸多颜粉给他们反人类的行为洗地。
假如自己也是个帅哥的话,是不是也能得到原谅呢?
于是艾伦掀开沉重的织锦被子,赤脚踩在微凉但触感细腻的羊毛地毯上,走到房间另一侧那面镶嵌在雕花木框中的、略显模糊的水银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黑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像是许久不见阳光。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像是被噩梦长久折磨的痕迹。鼻梁高挺,毫无血色的嘴唇线条原本该是好看的,却因为习惯性的下撇而显得有些刻薄。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本该是少年人清亮的黑色眸子,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灰翳,空洞、迷茫,深处藏着一丝被生活重锤击打后的麻木和……破碎感。整张脸写满了被酒精、放纵和内心痛苦反复蹂躏的痕迹,仿佛一个精美的瓷器被摔碎后又勉强粘合,处处透着脆弱和不堪一击的颓唐。
刚才还一直痛骂着原主的艾伦,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这哪里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脸?这分明是一具被过早掏空了灵魂的躯壳,承载着原主艾伦·德·拉瓦尔短暂而扭曲的人生。
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为了理解,也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立足,他开始努力拼凑原主零碎的记忆,试图寻找这具躯壳变得如此支离破碎的根源。
记忆的碎片像褪色的幻灯片,带着潮湿阴冷的气息,在脑海中缓缓展开:
……那是一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女人,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忧郁和疲惫。她总是温柔地抚摸着小艾伦的头,给他讲那些古老的骑士与公主的故事,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她会用微凉的手替他掖好被角,在他生病时彻夜守候,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那是他的母亲,伊莲娜。
……画面一转,是母亲日渐苍白的脸,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强撑着病体,不愿让年幼的儿子担心,更不愿打扰那个……总是在外面“忙碌”的男人。小艾伦趴在母亲的床边,小小的手紧紧抓着母亲冰凉的手指,看着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生命的气息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不可挽回地流逝。他恐惧,他无助,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
……而那个男人,他的父亲贝尔纳·德·拉瓦尔,身影总是模糊而匆忙。记忆中充斥着各种宴会衣香鬓影的碎片,父亲带着谄媚的笑容在那些佩剑贵族和贵妇人身边周旋,身上带着陌生的、刺鼻的香水味。母亲缠绵病榻时,他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带着昂贵的、却毫无用处的礼物,然后又匆匆离去,留下空洞的安慰和更深的冷寂。在小艾伦眼中,父亲的世界里只有那些虚伪的社交、钻营和向上攀爬,母亲和他的痛苦,在那片喧嚣中被彻底淹没。
……母亲葬礼那天,细雨霏霏。小小的艾伦穿着不合身的黑色礼服,站在冰冷的墓碑前,看着泥土一点点覆盖上母亲的棺木。雨水混合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咸。他身边站着的父亲,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但那沉痛更像是一种表演,一种给外人看的、符合贵族身份的哀悼。小艾伦感觉不到父亲真实的悲伤,他只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和……背叛。父亲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家庭,背叛了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从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在小艾伦心里彻底死去了。他封闭了自己的内心,用厚厚的冰层包裹住那颗受伤的心。他厌恶父亲,厌恶这个只认身份、权力和金钱的贵族圈子,更厌恶那个无力保护母亲、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逝去的自己。
他开始用行动报复。他酗酒、赌博、欺辱仆役、挑衅贵族子弟,故意将自己塑造成王都最臭名昭著的纨绔,用毫无节制的放纵来发泄内心的痛苦,同时用这种方式狠狠地打父亲的脸,败坏他用金钱和钻营换来的“贵族”名声。每一次堕落,都是对父亲“成功”的无声控诉,也是对自己无能的残酷惩罚。
直到那个湖边,他将自己彻底毁灭的机会,递到了玛丽安的手上……
艾伦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镜子里那张破碎的脸,此刻似乎有了清晰的脉络。
原生家庭的悲剧,母爱的早逝,父爱的缺位与虚伪,一个敏感孩子的痛苦无处宣泄,最终扭曲成了毁灭性的叛逆和自我放逐。原主艾伦·德·拉瓦尔,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在悲伤和迷茫中找不到出口的、十五岁的、不懂事的孩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涌上心头。艾伦想到自己——那个失去记忆的灵魂。他是否也曾有过一个悲伤的童年?是否也曾经历过无法言说的痛苦,才造就了他如今这副对什么都感到无所谓的咸鱼底色?他感受到自己灵魂深处,同样盘踞着一种深沉的悲伤与渴望——对归属,对理解,对某种……温暖而坚实的东西。
人渣与失败者。一个是被原生家庭扭曲的叛逆少年,一个是失去过去、茫然无措的异世灵魂。这样的组合,似乎……也不错?
对原主的厌恶感在慢慢消退。他看着镜中那张苍白破碎的脸,仿佛看到了两个孤独迷茫的灵魂在深渊边缘相遇。
他无法改变原主的过去,也无法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但此刻,他们共享着这具躯壳,共享着名为“艾伦·德·拉瓦尔”的身份和命运。
“好吧,艾伦·德·拉瓦尔,你这个毁灭了自己也伤害了他人的小混球给我好好听着。”艾伦对着镜子,轻声低语,像是说给原主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也该从痛苦中解脱出去了。你也别怪我夺舍了你,从今天起,我们两都是艾伦·德·拉瓦尔,我们一心同体,接下来是时候去为我们犯下的错误赎罪了。”
“合作愉快,混蛋!”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指尖点在镜中少年干裂的嘴唇上,仿佛一个无声的契约。他决定接受这个身份,接受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接受这糟糕透顶的开局。
他要活下去,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以艾伦·德·拉瓦尔的身份活下去。不是为了继承原主的恶名,而是为了弥补他犯下的过错,为了……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许,也为了给镜子里那双空洞的眼睛,重新注入一点光。
艾伦不会知道,在他灵魂深处的黑暗角落,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仿佛听到他的话语般抬起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转身向充满光芒的地方跑去,与温暖的光融为一体。
而他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眸深处,迷茫的色彩渐渐消散,取之而代的,是一种重获新生的——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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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走廊的阴影里,玛丽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微微颤抖。水盆被她放在脚边,里面的水早已凉透。她紧紧攥着围裙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对不起……”
那三个字还在她耳边回荡,像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慌意乱。她设想过艾伦·德·拉瓦尔无数种醒来后的反应——暴怒、责骂、继续羞辱,甚至再次将她推入冷水……唯独没有想过“对不起”。
这完全打乱了她用冷漠和尖刻构筑的心理防线。
各种情绪在她心中激烈地冲撞:怨恨他过去的暴行,那冬日喷泉刺骨的冰冷仿佛再次袭来,让她打了个寒颤;身体上那些还未完全消退的烫伤印记也在隐隐作痛;负罪感如同藤蔓缠绕——她把他推下了水,差点杀了他!还有……一种更深的、连她自己都害怕去触碰的困惑:为什么他要道歉?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是在演戏吗?
混乱的思绪将她拖入更深的回忆漩涡。
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郊游。艾伦·德·拉瓦尔又一次毫无理由地对她恶语相向,然后轻蔑地命令她去收拾散落的东西,自己则晃晃悠悠地走向湖边。
看着他那毫无防备的背影,那一刻,长久积压的怨恨、屈辱和绝望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解脱!只要他消失,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总是带给她痛苦的源头推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水花四溅。
她看到他在水中挣扎,然后……她看到了他的眼神。没有惊恐,没有愤怒,反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甚至,在那翻涌的水花中,似乎还闪过一丝……对她这个“凶手”的愧疚?
这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玛丽安复仇的火焰,只剩下刺骨的恐惧和巨大的负罪感!她干了什么?!她杀了人!杀了一个虽然混蛋、但终究是条性命的人!
“救命!来人啊!少爷落水了!” 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然后不顾一切地跳进了冰冷的湖水,凭着在乡下河边长大的水性,拼命将沉下去的艾伦拖上了岸。
事后,她惶惶不可终日,以为管家让·勒克莱尔会发现真相。
在拉瓦尔家,老管家是唯一一个会照顾她,偷偷教她读书写字和草药知识的人。她谋害主人的行为,毫无疑问是对这位忠诚的老管家的背叛与伤害。
老管家在看到全身湿透的玛丽安背着奄奄一息的艾伦回来后,似乎觉察到了真相。可他只是用一种复杂的、带着悲悯的目光看着玛丽安,在无人时低声告诉她:“孩子,别太自责,这不怪你。不过,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少爷他……私下里嘱咐过我,要我多关照你,别让你被其他人欺负,工钱也要按时发足……他说,你家里还有弟弟要养活……每次他欺负完你之后,我带给你的伤药,其实是他买的。”
玛丽安如遭雷击。
这怎么可能!
那个对她百般欺凌的恶魔少爷,背地里竟然会关照她?
可是老管家为何要对她撒这种没有意义的谎呢?
这巨大的矛盾像一团乱麻,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让她对艾伦的感情变得更加混乱不堪。巨大的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在艾伦昏迷不醒、高烧呓语的那些日子里,她跪在圣像前,一遍遍地祈祷,泪水浸湿了冰冷的地板:“仁慈的主啊,求求您……让他醒过来吧……只要他能醒过来,我愿意……我愿意做他一辈子的女仆,用我的生命去赎罪……”
而现在,他真的醒了。而且,像变了一个人。那澄澈的眼神,那声突如其来的、真诚得让她心慌的“对不起”……
玛丽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压下翻腾的心绪。她不能逃避。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无论她内心多么混乱,她许下的誓言必须遵守。而且……她必须弄清楚,那眼神,那道歉,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个她推下水的、矛盾的艾伦·德·拉瓦尔,真的还存在吗?
她弯腰端起水盆,里面的水早已凉透,如同她此刻混乱的心境。她挺直背脊,重新整理了一下一丝不苟的女仆裙,将所有的情绪再次压回那副平静无波的面具之下。只是这一次,面具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
她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艾伦正笨拙地与一件样式繁复的衬衣搏斗。丝绸的料子滑不留手,他试图将手臂塞进袖管,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角度,反而把衬衣拧成了一团,领口的蕾丝花边可笑地翻卷着。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配上他苍白的脸色和破碎的眼神,显得格外狼狈和……无助。
玛丽安端着水盆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挣扎的身影,那与过去嚣张跋扈截然不同的笨拙,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她刚刚重新筑起的冰墙。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掠过她清澈的绿眸,有无奈,有讽刺,或许……还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极其微弱的软化。
“啊……那个……我只是试着自己穿一下衣服,毕竟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交给别人干。”艾伦有些狼狈,他擦去头上的汗珠,努力挤出自信的笑容,“没事,你去忙你的。我自己能穿好的……这破衣服,设计得还挺复杂啊……哈哈哈……”
“唉。”
玛丽安感觉她为这样的白痴纠结半天,才是真正的笨蛋。
她放下水盆,走上前,帮助这个连衣服都不会穿的混账主人穿衣服。她整理艾伦衣领时,指尖短暂触碰到他颈侧脉搏又闪电般缩回,这反应连她自己都感觉奇怪。
我到底怎么了?
玛丽安感觉有点好笑。
她的确怀疑过艾伦·德·拉瓦尔是不是想要装出一副温柔的样子,一点一点卸下她的心防。等自己内心重燃希望,他又会用他的尖酸刻薄,他的暴力欺辱,给她狠狠浇上一盆冷水。
“你这蠢女仆,你不会真觉得我会向你道歉吧?”
她甚至能想象到艾伦·德·拉瓦尔那那个人渣得意的笑容。
可是,当她看到这个笨拙的,试着自己穿衣服的白痴时,她内心的憎恨,却不可思议的变成了另一种情感。
难道就因为那样仿佛小动物般可怜巴巴的道歉,就让她原谅了艾伦·德·拉瓦尔?
她是这样母爱泛滥的角色吗?
玛丽安有点搞不懂她自己了。
“呼!谢了!”在玛丽安侍奉下穿好衣服的艾伦,虽然还是一副颓唐破碎的姿态,但他的眸子里,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精神气,“哎呀,真没想到穿个衣服也这么难啊。干什么都干不好,难不成我是什么顶级的废柴吗?”
“……哼。您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艾伦自嘲的话语,让玛丽安轻哼一声,但声音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带着刻意尖刻的漠然。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叹息和某种奇异笃定的意味,清晰地回荡在清晨的房间里:
“没有我,您这样的笨蛋根本照顾不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