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在宿醉般的混沌中逐渐清晰，更多的问题开始涌现出来。
他，这个占据着艾伦·德·拉瓦尔躯壳的灵魂究竟是谁？
他还在地球上吗？
他为什么会穿越到这个世界？
他为什么只能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一个生活在现代地球的人记忆的碎片？
这些问题注定得不到解答，艾伦只能暂时保留这些问题，等他习惯了新的身份后，再去寻找答案。
“仔细想想，穿越这件事倒是挺新奇的。反正一时半会也回不去，那就好好活着吧。”
艾伦调整好心态，走出了内耗与自我怀疑，开始把精力放在自己以外的世界中。
清晨熹微的光线正透过彩色玻璃窗，在褪色的华丽地毯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残留着昨夜廉价熏香的余味，混合着旧木头和尘埃的气息。
这无比清晰且真实的，独属于生命的触感，让艾伦如只刚在泥坑里打过滚、被迫洗了个澡、还有点懵的黑猫般，舒服地眯起眼。
“我常说，存在就是一切，一切为了存在。”
他没由来地想起了这句话，在他印象里，这是一位喜欢在三个鸡蛋上跳舞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说的。
虽然他不懂人怎么能在三个鸡蛋上跳舞，但那可是哲学家！
哲学家似乎干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哲学家，很神奇吧？
这时，鞋子摩挲地毯的细微声在艾伦耳边响起。
他似乎如喵咪般有一种奇妙的感知能力，即便眯着眼，他也能感觉到有人在移动，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练——
是玛丽安。
刚才便宜老爹和管家离开后，留在他身边的玛丽安也很快找理由告辞。
虽然玛丽安的离去让独身一人的艾伦有点小小的寂寞，但他表示理解。原主平时可谓是对这位可怜的小女仆百般欺辱，对方能在原主昏迷期间一直照看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现在原主醒来，她自然是不知道原主的灵魂已被穿越者夺舍。害怕被这位性格阴晴不定的小少爷再找个理由欺负的她，选择远离是再正常不过了。
让艾伦感到意外的是，玛丽安刚才出去，只是为了端一盆温水回来。
“笨蛋主人，请你不要乱动，让我给您这臭烘烘的脏脸擦擦。”对方颇为嫌弃地盯着艾伦的脸蛋。
在艾伦的记忆中，玛丽安可从来不敢说什么笨蛋主人这种话。今天这么称呼，像是饱受领导欺凌，正打算辞职的员工，在开会时再次遭到领导刁难，破罐子破摔地怒吼道：
“你这臭秃驴在狗叫些什么？你来告诉我这个教条主义与创新需求结合的方案怎么做？啊？！你搁这左右脑互搏呢？”
艾伦的心情意外很沉重。
这可怜的孩子，为了逃脱艾伦·德·拉瓦尔这混账的魔爪，连工作都不想干了。
艾伦知道，玛丽安的家庭环境非常糟糕。她母亲卧病在床，父亲只是个普通的工匠，家里面还有四个弟弟要养，只有十几岁的她十分懂事，为了养活自己的弟弟们，她成为了一名侍奉贵族的女仆。
这可不是一份好工作。
贵族糜烂的生活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女仆被主人侵犯这事，大家都见怪不怪。然而对于底层人民来说，贞洁比起那一丝可能的阶级跃升的机会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
成为艾伦·德·拉瓦尔这混世魔王的贴身女仆，注定要忍受许多磨难。大多数人都受不了艾伦·德·拉瓦尔这家伙的德行，而其他人的恐惧，却给了她这家庭贫寒的小女孩一个养活家人的机会。
于是，玛丽安几乎是以牺牲自我的坚决留在了艾伦身边，无论吃了多少苦头都不肯放弃。可现在，这样一位坚强的，值得敬佩的少女，却打算放弃了自己坚持的一切。
艾伦·德·拉瓦尔这个混账，真是该死啊！
不过艾伦稍微回忆了一下，原主虽然性格恶劣，但终究是没对玛丽安下手，倒不如说这家伙有点恐惧与女性相处。这让他感到欣慰。
如果原主连那种事情都做了，他真打算自杀与原主同归于尽。
“笨蛋主人，请问您的耳朵是塞了一万根针吗？我在和你讲话，您是听不见吗？”
见艾伦陷入思考半天不回应，玛丽安也是十分毒舌地进行提醒。
“哦，抱歉，那个，麻烦你了。”
艾伦无意识捻着发梢，向玛丽安温柔地说道。
“……蛤？”
小女仆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那奇怪的眼神仿佛在说：“我都这样了你还不生气？你还是那个艾伦·德·拉瓦尔吗？”
“咳咳，你这家伙，还不给本大爷……哦，这感觉不对……算了。”
艾伦本想装成恶少的样子，但被少女冷冷注视着，即便是他也是有羞耻心的。
“麻烦了。”
“……笨蛋。”
玛丽安有些无语，却还是认真干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此刻的她，与先前那受惊小鹿般的模样判若两人。晨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鼻梁秀挺，下颌线清晰而柔美。几缕墨黑的发丝从她严谨束起的女仆帽边滑落，粘在因专注而微微汗湿的、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颈侧。她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黑色及膝连衣裙，外罩着纯白的围裙，腰身被一条黑色宽腰带束得纤细，更衬得身姿挺拔。裙摆下露出一小截穿着白色长袜的小腿，线条优美，踩着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小皮鞋。
她的动作精准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拧干温热毛巾的水分，指节分明的手稳定而轻柔地覆上艾伦的额头，沿着太阳穴、脸颊、下颌的线条仔细擦拭。温热的湿意驱散了夜间的粘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接着是脖颈、锁骨，她的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擦过皮肤，带着薄茧，却异常灵巧。
她避开艾伦的目光，绿宝石般的眼眸低垂，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动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盖了所有情绪。她的表情是平静的，近乎漠然的专业，仿佛擦拭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需要精心保养的贵重器物。
这么近的接触，让艾伦意识到，玛丽安即便是放在地球上，也是难得一见的顶级美少女。看来这位少爷的审美还是相当在线的，可一想到他居然那么糟蹋这样一位少女，艾伦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恶，不得不说，女仆装的美少女给自己擦身体这事，确实很赞啊……啊，不对，这可恨的封建阶级！居然享受着这么好的服务，却一点也不珍惜！
难道我……也会堕落成那个混账的样子吗？
艾伦僵着身体，不敢动弹，任由这陌生又带着奇异美感的侍奉进行。可他嗅着玛丽安身上那股淡淡的，沾着阳光气息的栀子花般的清香味，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原主留下的、关于玛丽安的残酷记忆碎片：
冬日刺骨的寒风里，他大笑着将端着一盆热水的玛丽安猛地推进结了薄冰的庭院喷泉。她狼狈地摔进去，冰冷的水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冻得她嘴唇青紫，浑身颤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爬出来，默默收拾狼藉。他只是为了看别人痛苦的表情，为了赶走这个总是“碍眼”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仆。
醉酒后的夜晚，他将滚烫的汤羹故意泼洒在她端着托盘的手背上，看着她白皙的皮肤瞬间红肿起泡，痛得倒抽冷气，却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然后默默清理地面。他厌恶她眼中那种不屈服的平静，那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小丑。
还有无数次恶毒的言语羞辱，刻意的刁难……原主像一个任性的暴君，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倾泻在这个小小的贴身女仆身上。他并非天生邪恶，而是被一种深沉的自我厌弃所驱使。他不值得被好好对待，他憎恨这个虚伪的贵族世界，憎恨那个只懂得钻营的父亲，也憎恨自己。他潜意识里希望通过恶劣的行径，让所有人都厌恶他、远离他，包括这个固执地履行着职责的玛丽安。他想要毁灭自己，连同周围的一切。
然而，玛丽安是特殊的。其他女仆对他敬而远之，能躲则躲。只有她，为了养活年幼的弟弟们，为了那份在王都都算得上极其丰厚的薪水，她选择留下，选择忍受。她不卑不亢，面对欺凌从不求饶哭泣，也从未因此停下她一丝不苟的侍奉。她的沉默和坚韧，像一道无形的墙，反而让原主感到更加烦躁和无力，直到——
“咕噜噜——”
一阵突兀而响亮的腹鸣，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也打断了艾伦纷乱的思绪和玛丽安专注的动作。
玛丽安擦拭他手臂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眼，那双平静无波的绿眸终于对上了艾伦的视线。里面没有疑惑，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带着审视的冰冷。
“笨蛋主人，”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我以为您已经吸取了上次跳进湖水里，打算将湖水一饮而尽的教训。没想到您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居然还是不满足吗？您看我这里的水够您喝吗？”
艾伦无视了玛丽安的毒舌，他听出了少女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仍未习惯的尖刻。这是她为自己构筑的防御——她希望用这种毒舌和疏离，激怒艾伦，让他彻底厌恶自己，从而将她辞退，结束这痛苦而矛盾的关系。
艾伦的心猛地一揪。
艾伦·德·拉瓦尔对这个女孩做过什么，那绝非一句轻飘飘的“过去不懂事”就能揭过的。他实实在在地在这位坚强少女的内心深处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他切割不了与原主的关系，也修复不了这些已经造成的伤害。
愧疚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必须要为过去的过错承担责任，并背负起他曾伤害之人的人生。
“对不起！”艾伦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干涩和急切而有些沙哑，但其中的真诚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无比。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直视着玛丽安的眼睛，“玛丽安，我知道我是个伤害过你的人渣，因此即便我说什么，你可能都不会相信。可我还是想对你说声抱歉，唯独这句话，请你相信我是真心的。”
他的眼神坦荡，带着深深的懊悔和一种玛丽安从未在这个纨绔少爷脸上见过的澄澈。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陌生，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玛丽安用冷漠和尖刻筑起的心防。
玛丽安愣住了。绿眸中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和难以置信。那声“对不起”像魔咒，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搅得她心绪翻腾。负罪感、困惑、一丝荒谬的委屈、还有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混杂在一起，让她无所适从。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了艾伦的目光，端着水盆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我去换水。”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丢下这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纤细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留下艾伦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空气中弥漫的尴尬与愧疚。
艾伦颓然地倒回枕头上，懊恼地捂住脸。
完了，果然被当成神经病或者别有用心的混蛋了吧？这道歉太突兀了，谁会信一个劣迹斑斑的人渣会突然悔悟？他感觉自己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艾伦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换位思考。
他不禁想，假如他是玛丽安，面对那个恨之入骨的，天天欺负自己的混账人渣艾伦·德·拉瓦尔突兀的道歉以及性格180°的变化，他会怎么想？
第一反应肯定是：
混账，你在开什么玩笑？！
对我做了那么多可恨的事情，却还要我原谅你？难道你想说你也有苦衷，你也很可怜？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我只想让你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感受着玛丽安怨念的附身，艾伦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果然，如果道歉就能弥补对他者造成的伤害，那还要警察叔叔干什么？
什么，你说这是个打死仆人最多赔点钱的黑暗封建社会，压根就没有正义的警察叔叔？
可恶！
艾伦·德·拉瓦尔，你这家伙真该死啊！！！
还有你，受诅咒的吃人连骨头都不吐的封建社会！！！！
你们都该从世界上消失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