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上落下星砂，无知的黑暗仍在啃噬星图。
耳朵贴在沉睡的河床上，能听见种子的胎动，在诵读光的回信。
微光切开天际线冰冷肿胀的肌肤，那些溺亡在黑暗里的名字啊，发出了破晓前的呜咽。
取出冻藏的犁头，在冰凌折射的光影中晾晒。
跪着捡拾黎明的金砂，不要害怕黑夜的嘲笑。
所有蜷缩的都将在星光中舒展，所有冻结的都将以绽放的姿态，迎来新的光明。」
——《圣时第一章·微光之月》
守望历836年，一月。
黑暗的地平线，那短暂停留的一线微弱金光，让人们终于从沉重的黑夜与酷寒中舒了一口气。
新年节后的第一天，民兵队长多鲁负责留守村子。雷娜特亲自出马，领着卡瑞，以及十多名腐化病自愈者，架着雪橇来到了夜露谷。
一众神色紧张的人群里，甚至还有芬恩修士。
“每人三十毫升圣水，可以在里面多待两个小时。每个人尽量采摘到二十公斤的草根或巨土菇。记住，只能在距离黑雾之障一公里范围内活动……第一次参加的人，不要怕耳朵里的声音，专心做自己的事。
“卡瑞你单独活动，注意走远点，不要让雾甲沾染到大家，顺带为我们警戒。”
站在黑星佣兵团的永备营地里，面对十来个沉默的男女，雷娜特的表情十分严肃——这里面，除了冰莓村的老村民，还有三个从难民中挑选出的人。
不光是因为多了几十张吃饭的嘴，雷娜特也希望用这样的集体劳动，来化解两个人群之间的隔阂。
冬季进入黑域是很危险的，即便这里已被里奇等人清扫了无数次，雷娜特依然要避免意外。
里奇等人还在黑域里未归，留守营地的十几个黑星佣兵团成员，看着冰莓村这些饿怕了的山民，私下指指点点。
“圣主庇佑，不要害怕。雷娜特是提灯人，她的每一句叮嘱都是宝贵的经验，大家都要牢记。当然，也不要嘲笑第一次进入的我。”
芬恩修士提着一个布口袋和青铜铲子，站在雷娜特身边，如同一个自食其力的乡下老农。他和善不失幽默的玩笑话，瞬间舒缓了所有人的紧张，部分人还笑出了声。
对芬恩修士来说，成为木腐之人后，虽然生命无忧，但体能却下滑厉害。尤其是锻炼多年的身体抗冻性，似乎一夜之间降低了不少，如同寒冬里枯萎萧条的树木，整天萎靡不振。
根据雷娜特的建议，芬恩修士可以定期进入黑域。以他现在的独特身体，几乎能和亚女一样，无需圣水支持也能在黑域里长久活动。
所有人都在检查装备，卡瑞已经悄然走到黑雾之障的铅柱前，把手伸进了不断涌动的浓厚黑雾之中。
如同扰动了某种生命，一丝丝雾气开始缠绕卡瑞的手腕，如同撒娇般轻柔磨蹭，部分雾丝还调皮地钻进少女的斗篷，在里面翻滚。同源的黑色共鸣，让卡瑞左手心的愚者印记越发滚烫。
身后，依然是冰天雪地的寒冷冬夜，但手中黑雾的温度，在巨大的温差下却显得异常温暖。
卡瑞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不是恐怖的腐化和层出不穷的诅咒，也许黑域会比外界的酷寒冬季更适合生活。
……
……
“圣主啊，宽恕我刚才松动而不诚的心……”
穿过黑雾的那一刻，芬恩修士跪倒在地，脸色微微发白。第一次进入黑域的他，即便有雷娜特的着重关照，依然在那些钻入耳道深处的诡异黑暗秘语中差点意识崩溃。
“雷娜特，我能听见新芽在心中生长……圣主赋予了我在黑暗中行走的力量，多么神奇，多么伟大仁慈！”
短暂的头脑不适后，芬恩修士如同年轻了许多岁，脸色红润起来。他望着黑域天幕上闪烁的红色星辰和天边的赤铜色巨月，嘴里发出咏叹。
“你的身体和黑域产生了共鸣，芬恩修士。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是否木腐之人，是另一类自然系提灯人试炼的失败者？不得不说，你现在像极了一位最终腐化的林语者。”
雷娜特带着半认真半玩笑的表情，走到芬恩身边，指了指四周，“看吧，这就是黑域，是领主和主教们憎恶并贪婪的世界。”
芬恩修士愣了一下，带着严肃的表情蹲下身，把手伸进灰色的草丛。几丝柔软的草叶慢慢卷曲过来，缠住了老人的手指，一丝丝不明意味的呢喃再次在他脑海里响起。
“哦，不……圣主只是给了我生命的启示，雷娜特请不要再给我错误的诱惑，虽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和它们有了联系……”芬恩修士抽回手指，深呼一口气，在胸前画了出三角圣礼。
两人说话时，十多名村民已四散开来，每个人都弯着腰，生怕漏掉一根球根草。而卡瑞已经走远，雷娜特望着锈色月光下那孤独的背影，心中阵阵叹息。
……
黑域深处，某片腐面巨木林里，三个人影正在各自忙碌。
粗壮的腐面巨木，在巨月的光辉下轻轻抖动，龟裂的树皮渗出墨绿色脓浆，沿着粗糙的表面蜿蜒而下。那些扭曲而苍老的树皮人面，偶尔发出断续的呜咽，像是地狱中得不到救赎的亡魂。
林风吹过，树皮人面的呜咽声被搅碎，化成虚弱起伏的低鸣震颤。
一只大翅金夜蛾被里奇一把抓到手中。暴躁的家伙挣扎着，口器咬住里奇的大拇指肚，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黑星佣兵团的团长嘴角微微一扬，松开了手，大翅金夜蛾仓皇飞入夜空。
里奇没兴趣捕捉这些翅膀含有黄金的黑域小家伙。就算凑出一口袋的金色翅膀，最多也不过提炼出几百克朗的黄金，还要浪费自己大把时间。
眼前，粗糙的树痂表面发生扭曲，一张新的人脸轮廓慢慢成型，墨绿色的树脂从那空洞的眼眶里缓缓挤出，无声地恐吓着面前的男人。
里奇静静地盯着这张古怪的树皮人脸，又笑了。他抽出腰间的长剑，直接划破了那张布满疙瘩的嘴角。他在嘲讽这张脸，长得有点像他曾经的某个仇人。
脚下，长满黑晶草的林间地里，盛开着一朵朵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的硕大花朵。这些与腐面巨木共生的黑域花草，正是里奇最近要忙活的事。
不远处，一株枯朽的腐面巨木上，琳内娅正紧张地割取一个硕大的黑血蜂巢。淡红色的蜂房里充满了浓郁的黑色蜜浆，不断流淌到琳内娅的手腕上。
每一公斤黑晶蜂蜜，在一般的城镇里都能卖出至少二百克朗，几乎是最顶级的石楠花蜜的三倍。而到了夏季，售价更会高涨到每公斤五百克朗以上，而且基本有价无市。
这疯狂价格的背后，都需要提灯人拿命去换取，因为大部分提灯人都忌讳冬季进入黑域。
这次阿斯特丽德伯爵给出的佣金，加上先期支付的五千克朗，最终将为十公斤的黑晶蜂蜜付出一万克朗。报酬看似有些不合理，但大部分资金其实都是作为调查痴愚之母的开销——寻找黑晶蜂蜜，本就是掩盖行动的借口。
这几天，里奇等人收集到的黑晶蜂蜜已超过五十公斤，装满了营地里的两个木桶，但依然未见痴愚之母的任何踪迹，这让里奇有些焦躁。
埃纳尔回来了，嘴皮子轻微哆嗦，脸色还有些发青。
为了引走那些保护巢穴的黑血蜂，埃纳尔没少受祸害。虽然苦痛商人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但体内不断积累的毒素，让他有些运动失调，更是消耗掉了价值数百克朗的解毒药。
伤痛豁免的代价，让埃纳尔近一个月又摘除了两次苦痛结晶，那场景让所有目睹者都不寒而栗。但面对里奇安排的事，埃纳尔从不抱怨，也只有在里奇面前，他的刻薄阴狠才会收敛。
“拒绝晋升，同样会摧毁你的身体。”看着埃纳尔肿胀的脸颊和胳膊，里奇叹了口气，“只有合理的积蓄和爆发，才能增强你的力量之渊，而不是一味地透支。”
“我是苦痛商人，我需要更多的死亡共鸣来壮大力量之渊。”埃纳尔扯开衣服，检查着胸口的苦痛结晶生长情况，面色清冷，“团长，再过一个月，我们的补给就消耗完了，但还是看不到痴愚之母。”
里奇没有回答，望向远处还在树上忙碌的琳内娅，眉头慢慢拧紧。
之前听过琳内娅的分析，关于痴愚之母出现的巧合因素。最近一次，更是得到了更大的暗示——卡瑞，在晋升二阶时，大概率又碰见了痴愚之母。
琳内娅再未在里奇面前谈起卡瑞的任何事，里奇有种预感，对方一定和雷娜特达成了某项保密约定。
“走吧，今天就这样了。”
琳内娅提着装满黑蜜的兽皮口袋，舔着手指头，笑眯眯地走到里奇和埃纳尔面前，“埃纳尔，你今天又杀光了全部的黑血蜂？只需要引走就行，解毒药没剩多少了。”
埃纳尔咧咧嘴，并不回答，而是把目光转向北方，眼底浮现一丝戏谑：“瞧，那个幸运的小妞又来了，她很黏你啊。”
里奇和琳内娅同时回过头，十几秒后，后者露出一丝苦笑：“不，她是愚者，在一定距离上，能感应到其他提灯人的力量之渊，这是她的天赋。”
一道裹着浓厚灰色雾气的娇俏身影，带着长长的尾烟，跑到了里奇三人面前。高速奔跑后的红润小脸上蒸腾着热气，嘴角带着友好的微笑：“里奇团长，琳内娅小姐，埃纳尔先生，一切顺利吗？”
琳内娅从兽皮口袋里掏出一团黏糊糊的蜂房，笑着放到卡瑞手里：“嗯，等回到村子里，能馋哭所有的孩子。”
“谢谢琳内娅小姐，真甜。”卡瑞忙不迭地舔着手上的蜜团，笑眯了眼，“妈妈他们正在黑雾之障附近收集球根草和巨土菇。”
“你真的二阶了？”一旁，一直在观察卡瑞身上雾甲浓度的埃纳尔，忍不住轻声问了句，语气也比以往平和了不少。
卡瑞好奇地抬起头，左右看看，有些不解——难道对方还不知道这件事？
“不，我只是好奇，愚者的二阶标准是否和其他职业都不一样。”埃纳尔的表情有些凝重，似乎还有些沮丧，慢慢穿好自己的衣服，坐到一边。
那绝对不是二阶提灯人所能施展的雾甲，甚至可以说，已经和自己的四阶不相上下了……埃纳尔偷偷瞄了眼卡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卡瑞，你……你今天有没有什么感觉？”过渡的话题结束，琳内娅看了看沉默的里奇，对卡瑞问道，“你是发现我们在这里，才过来的吗？”
“感觉……感觉黑域之力充盈失控的问题缓解了。”卡瑞朴质的笑容，如同没有任何杂质的顶级圣水，清澈透亮，“我刚才感应到这里有战斗，应该是埃纳尔先生在爆发黑域之力吧？”
“哦，那就好……”琳内娅欲言又止，和里奇交换了个眼色，不再多问。
“走吧，趁还有点圣水，再搜索一天，找下神泪绿洲。我们还要收集足够的月华蒲公英。”
目送卡瑞继续朝南边跑去，里奇漫不经心地取过琳内娅手中的兽皮口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琳内娅和埃纳尔面面相觑，知道自家的团长已完全沉浸在了捕捉痴愚之母的所有事情上。
月华蒲公英的杆茎和根，是痴愚之母最喜欢的素食小零嘴，也是痴愚之母为数不多的弱点——月华蒲公英之于痴愚之母，就如同醉魂花香粉之于古斯塔夫皇帝。
……
……
在进入黑域不久，卡瑞确实感应到了某个熟悉而遥远的纯净黑域之力波动。
这轻柔、懵懂而模糊的共鸣，独属于那个神秘女孩。卡瑞坚信，这不是雷娜特口中的愚者梦幻，也不是无感迷失时的虚幻倒影，是真实存在的。
无论是雷娜特还是琳内娅，都没人相信她的话，但她也不在乎，甚至当成了自己的小秘密。
手里的那团黑晶蜂蜜还没吃完，也许可以让她尝尝？或者，今天一定要问出她叫什么名字。而且，她还有个疑惑：为什么自己会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以重伤的姿态晋升二阶。
卡瑞加强了雾甲的运转。那从体内渗到体表的黑域之力具象物，不仅提供了强大的防御保护，也增强了身体爆发力，让少女的速度变得更快。
渐渐的，黑域的地形发生了变化，呈一个巨大的坡面向远方倾斜。一块块的白色巨石露出地表，数量如此之多，像是有意识生长出来的一样，极不自然。
这里早已超出了地图范围，曾是一片稀疏的灌木林，如今却变了样。
正如雷娜特反复说过的那样，黑域是有生命的，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距离黑雾之障越远，变化就越明显。
熟悉的共鸣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甚至比之前还多出了一些新的情绪，带着一丝丝伤感和委屈的味道。
前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石柱林。石柱的间隔中，隐隐透发出点点雪白的荧光，那是神泪绿洲的光芒，卡瑞的奔跑速度也随之放慢。
四面八方的大地斜坡在这里终止，超过十米的柱状巨石，彼此间隔五六米，极为规整地在洼地中央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石阵空间。飞舞的荧光精灵，雪白的花草，填满了空间的每个角落。
几道奇怪的阴影在远方的神泪绿洲里摇晃，似乎有某种巨大的生物藏在巨石阵中，看起来还有些眼熟。
“那是什么……”
熟悉的共鸣越来越近，卡瑞有点紧张，脚步更慢了。但好巧不巧，她的视野里再次出现了扭曲闪烁的色块，颠倒而混乱的视觉迷失又来了！
无法描述的共鸣刺激，也扰乱了卡瑞的雾甲控制——少女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体表外缭绕的雾气瞬间飘散。
“我刚才看到了什么，还是五感迷失造成的幻觉吗……”
关键时刻的混沌反噬，对卡瑞来说只能算倒霉。她揉着屁股，从齐腰的、蠕动的暗绿色草丛中坐起来，哆嗦着手摸出腰间的镇魂魔药。
喝了两口，短暂的口舌麻痹过后，视野不再颠倒，周遭的景象也变回了正常状态。
“咦？”
卡瑞正要起身，却发现手边的一株草有些不一样。
低头看去，才认出是黑麦，而非球根草。那粗粗的茎秆尖端，是一串长长的麦穗。再看向左右，卡瑞大吃一惊——这是一小片由变异黑麦组成的草原，面积至少五公顷！
圣主保佑，一定是祂听到了妈妈的心声，才指引我到这里，发现这些珍贵的变异黑麦……卡瑞微微颤抖着手，慢慢捧起了一株变异黑麦。
“嘤……呜……”
就在卡瑞陶醉在意外的惊喜中时，前方百米远，巨石阵包围的神泪绿洲里，传来一声稚嫩的女孩呻吟。
卡瑞这才回过神，赶紧拨开面前茂盛的变异黑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荧光之地走去。
巨石阵，神泪绿洲中央。白裙白发的雪白少女，正蜷缩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哼哼唧唧。她的右腿流着鲜血，委屈的撅着小嘴，红宝石般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眼看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
这一刻，卡瑞看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