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节,永夜之月的最后一天,加上次年微明之月的第一天,总计两天,送走旧年的黑暗,迎来新年的黎明。
在许多大城镇,相关庆典在新年节前一天的晚上就开始了,诺达利尔教会领也不例外。
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城墙绵延到视线的尽头,城头的巨大火把一字排开,在黑暗中映出了诺达利尔那庞大的身躯。
克拉拉和玛伦,隐去了教会身份,换上了普通的衣着和黑色斗篷,挤入了人潮汹涌的城门。涌进诺达利尔的人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地上的冰雪都不复存在了,只留下踏碎的黑色泥泞。
玛伦很激动,她长那么大,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就算是拥有数百名修女的弗罗斯特修道院,大多数时候都显得空旷冷清。
玛伦也很害怕,她从未和如此多的人挤在一起,彼此张望,互相推搡,左右抱怨,这是每个乡下姑娘与生俱来的拘谨,和胆量无关。
从小到大,玛伦生活中的烟火,都只是那座小小的冰莓村。她每天跟在父母身边,和哥哥姐姐一起劳作。闲暇的时间里,也会为了将来嫁人而学习各种生活技艺,或是为了成为提灯人的那一丝缥缈的可能性努力锻炼。
视线里,五层以上的高楼随处可见,无数的高塔建筑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宏伟的枢机大教堂更是在中央大街的尽头,展露着它巍峨的身影。
无数风灯照亮了诺达利尔的大街小巷,驱散了原本刺骨的冰寒,大大小小的店铺里,琳琅满目的货物让玛伦看得眼花缭乱。若不是手被克拉拉握着,恐怕这位连德格布伦镇都没去过两次的乡下姑娘,早就迷失了。
这就是繁华的城市吗?教士、居民、商人、手工业者,形形色色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的高歌和欢笑,将无数的谷物、布匹、硬币、美酒吸引而来,每天只需要赞美圣主,就能衣食无忧。
仁慈的圣主啊,请将我看到的一切装进口袋,送进我早已沉睡的父母的灵柩中,让他们与我同梦同行……站在人潮人海里,玛伦看痴了,似乎那些稀疏飘落的冰冷雪花,都变得温融美丽起来。
……
克拉拉带着玛伦在人群里穿行,不断改变方向,最终,两人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广场。
杂乱的人群,在此地突然变得有序起来,通往广场中央的大街已经戒严,人流只能顺着两侧的狭窄通道前行。衣着光鲜的武装修士们,整齐地排列在大街两侧,每个人的胸口位置,都佩戴着一个圣三角天平徽章。
前方越来越挤,克拉拉和玛伦,最终也只能站到广场的最外围,再也无法深入一步。
面积数公顷的广场,被另一群武装修士围了起来,正中央,是一座巨大的木架高台,高台之后,是一座规模只比枢机大教堂略小点的雄伟城堡。
铃兰广场,曾经的诺达利尔城中心,百年之后的今天,已经让位给圣明广场。广场北侧的城堡,是曾经的西尔伯公爵家的居所,现在则成为了教会审判庭总部。
高亢的号角在审判庭总部的上空响起,紧接着,围绕铃兰广场的人们如同得到了什么指示一样,齐齐噤声,仿佛之前的热闹都是一种幻觉。
街道的尽头,缓缓走来了一串人影。每个人都穿着单薄简陋的黑色长筒衫,双手被绳索束缚,带着脚镣,赤足行走在鸦雀无声的冰冷大街上,只有铁链摩擦地面的清响。
“堵住嘴的,是异端。被黑域绞刑藤捆绑的,是堕落提灯人,都喂了魔药,无法使用能力……割掉舌头的,邪恶异教徒。”
克拉拉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钻入了玛伦的耳朵。少女有些惶恐,她似乎意识到这里是哪儿了,而且将要发生什么事。
上百个等待最终审判的罪人,在各种愤怒、嘲讽、憎恶的目光中缓慢前行,每个人都表情空洞,低头看着脚下,偶尔一个转头看向两侧的民众,也是如失了魂般麻木。
克拉拉看了眼玛伦,轻轻一笑,手却握紧了少女的胳膊,好像生怕对方此刻会逃跑一样:“每年审判庭抓获的人里,重罪的都会留到今天。”
玛伦似乎没有听见克拉拉在说什么,她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罪人中的一个有着金色短发的少女。
“卡瑞……”人走近了,玛伦一只手捂住了嘴,喉咙里震颤出一个让她几欲晕厥的名字。
金色短发的罪人少女,微微低头,目光呆滞着看着地面,脚镣在她雪白的脚踝上留下了厚厚的血痂。
在路过玛伦所在的人群时,金色短发的少女终于抬起了头,看向了一侧。
“忤逆圣主、毫无羞耻的不洁之人,绞死她!”
那双幽绿色的眼睛暴露在火光中的那一刻,人群突然爆发出了怒吼,无数的杂物丢了出去,打在了金色短发少女瘦弱的身体上。
不,不是黑发,她不是卡瑞,我怎么了……
“仁慈的圣主啊,请擦亮我的眼睛,不要被黑暗迷惑……”玛伦感觉自己有点虚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所有人,都需要在黑域的恐吓下分享勇气,或是发泄内心的恐惧,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仔细看吧,孩子。”克拉拉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身边的少女提灯人,嘴角泛起一丝自嘲。
上百个罪囚,在绞刑架高台前排好,此刻,审判庭总部前,又吹奏起类似军乐般的雄壮乐曲和节奏强烈的鼓点,维持现场的所有审判庭监察修士,都同时调转身体,面朝外围的人群。
各种高亢的声音,再次在围观的民众嘴里喷涌而出,人们如同等待一场盛大庆典的开幕,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呼喊。
每一个声音,都充满了热烈的杀意,每一张脸上,都带着暴躁的戾气。人们期待着苏拉的神圣正义降临,对罪恶的生命进行最后的裁决,和新年的美好希望捆绑在一起。
在火山爆发般的汹涌怒吼声中,玛伦失聪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在木架高台上,一位教会高级神职人员捧着宽大的羊皮纸在念叨。
「戴上会生长的铁荆棘,禁锢那些充满喉腔的罪恶呢喃。
罪状从夜空垂落,缠绕审判席上每个颤抖的脚踝,那是扔向罪人的绳索,是虔诚者编织的怒火。
每一次咳血,每一次挣扎,都是苏拉见证下,一行自我定罪的悲咏,无法辩驳。
神圣的使者们,递上燃烧的羽毛笔:“有罪之人,无论是异端,还是亵渎圣主的黑恶之徒,均会听到正义的沉默控诉。”
新年的微光漫过刑场的废墟,将收拢良知的灰烬,写出神圣的《忏悔书》——
踏上赎罪的刑架吧,活下来的都是新生的信徒,死去的全是惯犯!」
……
高大的、瘦弱的、苍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一个又一个捆绑双手的人被送上了绞刑台,又一个个脑袋蒙上了布袋。
在围观的诺达利尔民众震耳欲聋的高呼声中,一具具黑衫包裹的身体在绞绳上挣扎扭曲,然后无力地悬挂摇摆在半空。
玛伦惊呆了,她从未想过,杀人也能如此华丽堂皇。在这里剥夺生命,似乎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但是这涂满残忍底色的审判,真能让苏拉欣慰吗?
热血澎湃的军乐鼓点循环往复,一批又一批的人死去,每一个个排队等候踏上高台的男女老少,都仰望夜空,表情麻木。
耳边是海潮般的呼喊和激情的军乐鼓点,玛伦闭上了双眼,全身僵硬,只有垂在身侧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玛伦有种感觉,正在进行的并非是一场针对罪恶的正义审判,而是惧怕黑暗的怯懦者们捣碎生命的狂欢,是取悦苏拉、为即将到来的新年节奉上的血腥祭祀。
……
……
新年节的钟声,在弗罗斯特修道院的钟楼上敲响,玛伦躲回了自己的房间,窝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拼命捂着耳朵,想阻挡那挥之不散的狂热呼吼。
一串从温泉边采摘而来的白色花束,悬挂在床边,那是埃达修女送来的新年祝福。
铃兰,生长在弗洛斯特山中的美丽花朵,它清香怡人,又有毒。就如那庄重肃穆的铃兰广场,在圣洁的光辉下流淌着血污。
“卡瑞,新年节了,我要给你写信……”玛伦苍白着脸,一把掀开了被子,哆哆嗦嗦地坐到了书桌前,额头是湿漉漉的冷汗。
少女颤着手,眼睛盯着桌面,嘴里喃喃自语,浸满墨汁的笔尖在纸面微微颤抖:“对,写信,愿苏拉眷顾你,祝你永远纯洁、自由、幸福……”
可是,玛伦的视网膜上,一直是那个陌生的金色短发亚女,被套上布袋前的最后一次回眸。她的脑海里,也一直回荡着高大的绞刑台上,那一声声冷漠的念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