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靠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街对面橱窗里展示的精美手鼓,尤莉娅则盘腿坐在地毯上,皱着眉努力把羊皮地图上的山谷方位塞进她的小脑瓜。
“安妮,你看这纹路,像不像巨龙的鳞片?”她指着地图上一处蜿蜒的等高线问我。我笑着凑过去看,正想敷衍几句,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带着水汽的沉重脚步声。
吱呀——
虚掩的房门被猛地撞开,带进来的冷风和血腥味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暖意,把艾米吓了一跳。
塞拉菲娜、伊拉……还有卡珊德拉?不,已经很难辨认那还是卡珊德拉了。
她们三个像刚从泥潭里打捞出来的、濒死的野兽,浑身湿透,单薄的、明显是莉莉丝提供的衣物破碎肮脏,上面溅满了暗红的污渍,有些还带着焦痕。
塞拉菲娜勉强站着,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脸颊、脖子上沾着黑灰和凝固的血液混合物。伊拉几乎是被她半拖着,眼神涣散,脚下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她们身上的契约烙印早已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肉眼可见的空洞和虚无,如同活物般在皮下游走。
塞拉菲娜的目光越过壁炉,越过还在冒热气的麦饼,像磁石一样牢牢钉在我身上。
那双曾桀骜倔强,后又只剩绝望空洞的眼睛,此刻像燃尽的火山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空。仿佛身体被掏空了,灵魂找不到容器。
“主人……”塞拉菲娜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喉咙被烙铁烫过。她推开还想搀扶或者说攀附她的伊拉,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着一座山,暗红色的污秽在她身后留下拖拽的痕迹。
最后,她停在我脚边一米之外,膝盖不受控制地弯曲,重重跪倒下去。额头“咚”的一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我们……”她抬起头,沾满灰烬和血污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没有祈求,没有解释,只有一种纯粹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做完了……都……烧了……主人……求您……”
伊拉也挣扎着爬过来,像只被抽掉脊骨的软体动物,颤抖着伸出冰冷的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裙角,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不敢触碰。她只是无声地流泪,身体筛糠似的抖。
旅店里那种温暖轻松的气氛瞬间冻结。艾米疑惑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腥和绝望的三个不速之客,又看看我,小小的眉头蹙了起来,显然被塞拉菲娜那句“主人”和她眼中非人的绝望吓到了。
尤莉娅丢下地图,警惕地站起身,金色的竖瞳锁定在塞拉菲娜身上那还未完全收敛的、带着深渊味道的暗影能量上,龙族的威压本能地弥散开来。
尤莉娅的竖瞳里金光流转,一种奇异的、近乎欢快的语气,“喂,我们这里不收垃圾哦!”
“莉莉丝大人?”埃莉诺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精灵特有的清冷腔调。她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和那几个狼狈不堪的女人之间,没有做出过激动作,但那沉静如深海的目光本身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先让她们出去说吧。”
于是我们带着她们三人来到了外面。
契约消失后真正的“无主之物”,连灵魂都在暴风雨中飘摇不定,最终只能本能地飞向制造这风暴的灯塔——哪怕那灯塔燃烧的是深渊的烈焰。烧死索恩的火焰,成了她们投诚的献祭;毁灭旧主的行动,成了她们渴望新项圈的献祭仪式。
我向前走了一步,轻轻绕过埃莉诺。弯下腰,没有碰触她们任何人,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塞拉菲娜死死磕在地上的额头,扫过伊拉那不敢触碰我裙角的手,最后落在卡珊德拉身上——她那微弱的呼吸几乎要断绝。
“做完了?”我的声音还是安妮的,甚至还带着点旅途中沾染的烟火气,像在问一件寻常小事。“烧了?”
塞拉菲娜的脊背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整个脸都贴在地板上。她能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洞感在吞噬她的理智,这种虚无的刑罚远比索恩任何鞭打都更可怕。她渴望命令,渴望一个刻进骨血里的目标,哪怕这目标是深渊本身!
“嗯。”我直起身,仿佛在谈论屋外不合时宜的雨水,“那现在,你们想怎么样呢?”这纯粹是对着塞拉菲娜说的,伊拉和卡珊德拉几乎已经不算是独立个体了。
塞拉菲娜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死水般的空洞第一次被一种急迫的、近乎绝望的哀求取代,像溺水者看到近在咫尺却无法抓住的浮木。
“主人……求您……”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重复着,却组织不出更多的言语。她能说什么?求新的烙印?还是求惩罚来填满这要命的空虚?伊拉也跟着发出了细弱的呜咽。
“自由不好吗?”我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安妮的困惑。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进她们的心脏——自由?那是她们被训练时视为最恶毒的诅咒,是无垠的黑暗荒漠,足以让习惯枷锁的灵魂彻底崩溃。
“不……不是……”塞拉菲娜惊恐地摇头,语无伦次,“不是自由……需要……主人……需要命令……”
曾经作为“影子”的高傲,作为索恩利刃的骄傲,如今在她狼狈的乞求中碎成了齑粉。
跟出来的艾米不安地捏住了我的衣角,埃莉诺脸上是纯粹的调笑,“搞什么嘛,别人打破笼子都是为了飞走,你们倒是拼了命想回笼子里关着?”
埃莉诺的目光始终平静无波。
我轻轻地、几乎是带着怜悯地叹了口气,像是看见迷路的孩子。
“我可怜你们。”这句话是真心的,我在可怜这些被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扭曲造物。“但我这里……”
我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滑开,落在那温馨、散发着烤饼香气的壁炉边,落在艾米和尤莉娅身上,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我站直身体,安妮的阳光与温和重新覆盖我全身。
我转向塞拉菲娜,那空洞祈求的眼神让我想起烛火晚餐中艾米纯净的笑容,“趁天还没全黑,找个地方呆着吧。”
我语气真挚,如同最善良的路人,关切地给出最中肯的建议,“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或者,想想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而我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塞拉菲娜跪在原地,身体因巨大的打击和更深层次的空洞而瞬间僵直。
拒绝了?被“安妮”如此温和又彻底地拒绝了?
这对一个刚刚亲手烧毁了自己唯一的“锚点”,又本能地找到一个新的“方向”后再次被无情推开的人来说,无疑是精神上的灭顶之灾。
她那燃烧过、杀戮过、最终跪在我面前的身体像被抽走了最后一点点支撑,一下子委顿在地。伊拉发出一声微弱的、崩溃般的啜泣。卡珊德拉……她的呼吸似乎更微弱了,随时会熄灭。
埃莉诺无声地跟在我身侧,只有我们两人知道,那扇门后上演的崩溃与跪伏,对于深渊魔女而言,是多么绝妙的调味料。
她们是刀,现在彻底磨好了,也彻底被深渊绑牢了,连灵魂的最后一点自由意志也渴望着属于深渊的印记——多么完美的造物。
该给这把刀上最后一道淬火了。而这道工序,恰恰是让她们在彻底绝望和被“主人”抛弃的痛苦中,像野兽一样在外苟延残喘,然后在最合适的时刻,如同离巢的鹰隼,带着绝望眷恋和渴望认同的疯狂,自动飞回来,完成莉莉丝最关键的布局。
这才是最深沉的精神烙印——不是枷锁,是她们自己主动爬向的深渊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