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冰冷的深海挣扎着上浮,穿过粘稠的黑暗和无数的记忆碎片。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针在颅内攒刺,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人在同时尖叫又同时低语。

少年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他立刻又眯了起来。

陌生的天花板。不是家里简约的白色吊顶,也不是医院惨白的光源。

这是……木头?深色的、带着繁复雕花的……橡木横梁?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木头、某种劣质熏香,还有一丝……淡淡的霉味。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视线扫过四周。

这是一个宽敞却陈旧的房间。墙壁贴着褪色的、印着模糊花纹的墙布,角落里立着一个笨重的、深色木质的衣柜,样式古老得像博物馆的展品。一扇窄小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拱窗外,透进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室内。身下是柔软得有些过分的床铺,盖着厚重的、带着刺绣的织锦被子。

我是谁?

我在哪?

发生了什么?

混乱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他的大脑——抱着他的贵妇人那强忍疼痛的笑容,雨中寂寥的葬礼,觥筹交错的喧闹宴会,醉醺醺的咆哮,女仆惊恐的眼神,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的窒息感……还有一个名字,如同烙印般刻入意识:艾伦·德·拉瓦尔。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传来轻微的窸窣声。一个穿着女仆装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高脚柜上的铜烛台。她身形纤细,动作却带着一种长期劳作形成的利落。

“呃……请问……”艾伦尝试着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吓了自己一跳,但语调却下意识地放得异常温和。

那身影猛地一僵,手中的铜烛台“哐当”一声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她倏地转过身来。

艾伦看清了她的脸。对方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脸蛋精致可爱,黑色的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和微红的脸颊边。

她原本就有点缺乏血气的肌肤,此刻却因为惊愕而显得更加苍白。一双绿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艾伦。

下一秒,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柜子也浑然不觉。接着,她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一声短促的、变了调的惊呼,转身就向门口冲去,裙摆带起一阵风。

“老爷!少爷……少爷醒了!他醒了!”那充满惊惶和难以置信的喊叫声,穿透了厚重的橡木门板,在空旷的宅邸里回荡开去。

少爷?

这个称呼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洪流的闸门。无数属于“艾伦·德·拉瓦尔”的信息碎片——混乱的、骄纵的、充满劣迹斑斑的——汹涌地灌入他的脑海:

贝尔纳·德·拉瓦尔子爵唯一的儿子……王都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欺辱仆役,横行乡里,被酒精掏空了身体……溺爱成性的父亲……以及,那个被他推入冬日喷泉取乐、经常找理由借机施暴的贴身女仆……

等等,刚才那个跑出去的女仆……好像就是她?名字好像叫……玛丽安?

艾伦痛苦地抱住头,试图理清这团乱麻。

他不知道上辈子是不是撞了大运,居然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的另一个人,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这算是什么鬼开局?

对了!有没有外挂!赶紧检查一下!

“系统?喂喂喂,在吗?亲爱的系统?系统爸爸?”

艾伦连喊了好多声系统,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接着他又试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尝试,但依然没有任何效果。

……真的假的?!不是哥们?连挂都没有,你叫我怎么玩?

魂穿中世纪虽说是经典硬核穿越玩法,但别的穿越者好歹有知识作为外挂啊。

艾伦依稀感觉他上辈子可能是个文科生,因为他可以记起许多经典文学作品,但他连一个化学公式都想不起来。

火药肥皂玻璃蒸汽机……这些穿越者必备小知识,零基础的艾伦怕是一个都搞不出来。

艾伦开始后悔了,无比的后悔。他过去似乎收藏了一本叫做《军民两用人才之友》的神书,这本书从军事知识、农业水利到工业生产无所不包,据说用这本书甚至可以在核战争后从零开始手搓人类文明。

他当时还调侃,等穿越了,这本书就是他最好的外挂。结果如今艾伦真穿越了,但这本书——

他没看!

一页都没有!

他拿到这本书之后,还自我嘲弄道:“应该不会真有人会觉得自己能穿越吧?不会吧不会吧?”

结果这回旋镖真砸他头上了。

咕啊!!!!咿呀!!!!!!

开什么玩笑啊喂!耍我啊混账!宰了你啊混账!

艾伦内心在对着那个安排他穿越的混账疯狂咆哮。

骗人穿越去当炮灰?你比隔壁那具坐黄金马桶上的尸体还过分啊!

尸……帝皇好歹能给自己选中的对象上点赐福啥的,人死后多少还能魂归黄金马……嗯,魂归黄金王座。可我有啥?混账人渣的光荣履历吗?

艾伦心态有点爆炸,他开始努力给自己寻找一些坚持下去的理由。

对哦,我好像是贵族,那我有自己的封地吗?

艾伦对自己的记忆进行深度检索,却发现一个更绝望的事实。

在他所在的这个名叫洛林王国的封建国家里,贵族分为佩剑贵族和长袍贵族,前者是传统军事贵族,掌握土地、军队,享有对领土征税和修改司法解释的特权。后者则是通过购买官职获得贵族身份的新兴阶层,基本上是被佩剑贵族鄙视的暴发户。

很不幸,艾伦的便宜老爹贝尔纳·德·拉瓦尔子爵就是花钱买的贵族,别说封地了,连这座位于王都的庄园都是他花钱租的。

虽说穿越成贵族之子怎么都比当农奴之子强,但在这个似乎连剑与魔法都完全不存在的硬核中世纪世界中,他突然暴毙几率只能说比某些硬核角色扮演类型的游戏还高。

完蛋!

就在艾伦开始为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汗流浃背时,门被猛地撞开了。

一个身材微胖、穿着深蓝色绣金线丝绸长袍的中年男人几乎是扑了进来,脸上涕泪横流,完全顾不上贵族仪态。他几步冲到床边,一把抓住艾伦的手,那双手温暖、宽厚,却布满了长期书写和算计留下的薄茧。

“哦,艾伦!我亲爱的儿子!上主垂怜!”贝尔纳·德·拉瓦尔子爵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糊满了保养得宜的脸,“我以为……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就像……就像我当年失去你可怜的母亲一样!噢,我的伊莲娜啊……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他语无伦次,夹杂着艾伦完全听不懂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哭喊,“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我……”

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浑身散发着后怕与失而复得狂喜的中年男人,艾伦心中那点因为穿越而生的焦虑和恐慌,竟奇异地被一种陌生的暖流冲淡了。

艾伦模糊的记忆里,原主的母亲去世很早,或许是出于对儿子的愧疚,贝尔纳·德·拉瓦尔子爵便开始无止境地溺爱自己的儿子。

站在艾伦的角度,能有个溺爱自己的便宜老爹,似乎也比经典天煞孤星的开局好很多。

艾伦内心稍微有点平衡了。

不过中年男人涕泪横流的样子实在有点让人难堪,艾伦下意识地伸出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拍着便宜老爹剧烈起伏的后背,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努力放得温和:

“好了……好了……父亲,我没事了。别哭了,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甚至尝试着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艾伦按理来说再正常不过的关心,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贝尔纳·德·拉瓦尔。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挂着泪痕的脸上布满了惊疑不定。他仔细地、近乎审视地盯着艾伦的眼睛,仿佛要从那双熟悉的黑色眸子里找出什么异样的东西。连刚刚怯生生跟进来的玛丽安,也站在门边,用那双绿色的眼睛,带着深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偷偷打量着艾伦。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

艾伦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原主那个混世魔王,会这样温和地安慰人?会对他父亲露出这种“温情”的表情?原本的艾伦·德·拉瓦尔可是看见热情的老爹就会摆出臭脸一声不吭的不孝子啊!

艾伦刚才的举止完全是出于本能,完全忘了扮演艾伦·德·拉瓦尔那个混账的本性!

在他原本所处的时代,异地登录顶号都可能被系统察觉盗号风险然后给封禁,在这个一个愚昧的时代,他要是暴露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大概率是要上火刑架。

电光火石间,生存的渴望让他立刻想到了房间里那些带有宗教符号的摆设,还有床边柜子上那个镶嵌着廉价宝石的粗糙圣像。他揉了揉太阳穴,眉头微蹙,脸上适时地浮现出迷茫和疲惫:

“父亲……我……我感觉很奇怪。好像……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光……很多光……醒来后,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头很痛……”他声音虚弱下去,“我好像……见到了……一些……难以形容的景象?也许是……神的指引?祂说……我该……改过自新?”他小心翼翼地抛出这个万能借口,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和一丝后怕。

完美!

艾伦觉得他可以给自己的演技稍微打个满分了。那么他的表演效果如何呢——

贝尔纳脸上的惊疑顿时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敬畏和狂喜的复杂情绪取代。

“神……神的恩典?”他喃喃着,再次紧紧握住艾伦的手,这次是激动的颤抖,“是了!一定是这样!我的孩子!是主怜悯了我这罪人的祈求!祂给了你重生的机会!让你摆脱了过去的……迷障!”

他看向艾伦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切光芒,仿佛在凝视一件失而复得的圣物。

艾伦内心不禁洋溢着起自豪。

嚯嚯嚯,夸张哦,这都能蒙混过关啊?

艾伦也没想到自己的便宜老爹这么好忽悠,果然装神棍才好骗人。

“好!好!改过自新!我们重新开始!管家!老让!”贝尔纳朝着门外激动地大喊。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浆洗得笔挺的黑色管家服的老者应声出现,背脊微驼,面容慈祥,眼神却透着精明的管家让·勒克莱尔无声地行了一礼。

“您有什么吩咐?”

“今晚!准备家宴!最好的!把地窖里那瓶……那瓶……”贝尔纳兴奋地挥舞着手臂。

管家让·勒克莱尔上前一步,凑到贝尔纳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老爷,那瓶产自南方最好葡萄庄园的香槟酒……是您抵押给莫尔奈夫人换取上月应急贷款的抵押物之一……而且因为您拖欠薪资的事,厨子还在罢工抗议呢……”

贝尔纳高涨的情绪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滞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肉痛。但他看了一眼床上脸色苍白、眼神“纯良”的儿子,立刻又挺直了腰板,大手一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豪气:“不管了!至少……至少今晚!让我的艾伦吃点好的!去办!钱也给厨子补上!”

老管家无声地叹了口气,恭敬地弯了弯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贝尔纳因为刚才的失态和家计问题显得有些尴尬,拍了拍艾伦的肩膀,嘱咐他好好休息,便也匆匆离开了,大概是去安排那顿“奢侈”的晚餐。

可惜,为了不被愚民们绑上火刑架,艾伦被迫点满了察言观色的能力,便宜老爹的窘迫他看在眼里,他内心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丝安心感消失无踪。

坏了,怎么还是债台高柱的开局啊?还以为是富二代,结果是负二代!

不是,安排我穿越的混蛋,你还有什么惊喜给我?来来来,都告诉我吧!

艾伦心态崩溃了……吗?

似乎并没有,他心情反而特别特别平静。

或许以前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只要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就会变成一条什么都无所谓的咸鱼。

换言之,假如你下了班,回到自己狭小的出租屋,美美地泡好泡面,接着打开电视看看有没有下饭的节目,却发现所有频道都在报道彗星将在三分钟内撞击地球的可怕新闻。

所有人都疯了,富人疯了,穷人疯了,大家都像是无头苍蝇一样逃命。而你,在自己廉价狭小但熟悉而舒适的小屋内,惬意地吹着空调,面前是一杯散发着香味的热腾腾的泡面,你甚至还往里面加了火腿肠和卤鸡蛋。而此时,你的肚子也恰到好处的响了起来。

怎么办?是焦虑于人类无可避免的毁灭?还是将所有的幸福都浓缩在这生命最后的三分钟?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饿得要死的艾伦开始期待起便宜老爹给他安排的中世纪风味大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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