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不出那些星座的名字,或者说他忘了它们的名字,只觉得它们像沉默的观众,永恒地俯视着这个渺小星球上短暂喧嚣的生命。一种奇异的宁静包裹着他,不是快乐,也非悲伤,而是某种更深沉的……归属?仿佛灵魂深处有根无形的弦,正与这浩瀚冰冷的宇宙无声共振。在这里,他不是教室里那个格格不入的怪胎,不是父母眼中前途未卜的迷茫者,他只是星海间一粒微尘,享受着被巨大存在包容的孤独。
脚步声,轻得几乎被夜风吞没。
少年没有回头。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告诉他,来者并无恶意,甚至……带着一丝同类的气息。一个身影无声地来到他身边,隔着一步的距离停下,同样仰望着那片深空。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来者的轮廓——高挑,纤细,一袭纯黑的长礼服剪裁利落,包裹着修长的身形,延伸至脚踝的黑色裤袜如同第二层肌肤,吸收着所有光线。她及腰的长直发黑得纯粹,如同截取了一段凝固的夜。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深邃的紫色,仿佛将整个旋转的星云都囚禁其中,倒映着微弱的星光,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俯瞰般的漠然。一股生人勿近的、近乎悼亡的沉静氛围笼罩着她。
少年下意识地向旁边挪了挪,空出更多的天台边缘。没有言语,却是一个无声的邀请:这片星空,可以共享。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奇异地并不尴尬,反而有种跨越了时间与身份的熟稔。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他们早已这样并肩凝望过星河。
“为什么?”少女的声音响起,清泠如冰泉滴落寒潭,打破了夜的寂静。她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在遥远的星辰上。“总是……看着那里?”她的发音有些奇特,带着非人的韵律感。
少年也依旧望着星空,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为什么?”他像是问自己,也像是回答她,“大概……因为它就在那儿吧。”
“宇宙……很大。很冷。很空。”少女的紫眸似乎倒映出亿万光年的孤寂,“你,不会感到……害怕吗?不会……孤独吗?”
少年沉默了片刻,夜风拂过他的额发。“会的。”他承认道,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但正因为它是那么浩瀚,那么未知……我才更想去看一看。去看看群星之间,是否真的只有永恒的沉默和虚无。我相信……在那么广袤的黑暗里,一定……一定还有别的生命存在。也许,我们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孤独。”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一种属于理想主义者特有的、不合时宜的浪漫。
少女终于微微侧过头,那双蕴含星云的紫眸第一次真正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如果,”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奇异的重量,“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前往群星深处、触摸那些光芒的机会。但代价……是离开你熟悉的一切。泥土的气息,阳光的温度,人群的喧嚣……所有你称之为‘家’的存在。那将是一段……远超你想象的、永恒的孤独旅程。时间会磨损记忆,空间会模糊归途。你……会接受吗?”
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少年平静的心湖。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思考,答案如同本能般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会。”
“为什么?”少女追问,紫眸中的星云似乎旋转得更快了。
少年深吸一口气,城市浑浊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清冽。他望向最亮的那颗星,眼神灼灼发亮,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看到了人类文明的未来图景:
“地球是人类的摇篮,这没错。它温暖、安全,像母亲的襁褓。但没有任何生命,能永远待在摇篮里。离开母体,离开摇篮,是生命成长的必然。如果婴儿赖在母体里不走,他会死去。他离开温暖的母体,暴露在寒冷陌生的空气中,会恐惧,会啼哭,甚至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夭折。但当它发出第一声啼哭,本能地开始呼吸时,它就注定要挣扎着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成长!哪怕那时的它,根本还无法理解‘活下去’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那就是生命!那就是……我们该走的路!摇篮虽好,可……”
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力量,在寂静的天台上回荡,仿佛是对整个宇宙的宣言。
“可只有那星辰大海,才是我们,才是人类这个初生的文明最终的归宿!”
少女静静地听着,紫眸中那亘古不变的冰冷似乎有了一刹那的波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泛开一丝涟漪。她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灵魂的形状都烙印下来。然后,没有任何告别,她如同融入夜色的一抹水墨,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身影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迅速变淡、透明,最终彻底消失。
仿佛从未出现过。
刚发表完豪言壮志的少年转过头,身边已空无一人。只有夜风依旧,带着远方城市模糊的喧嚣。他重新望向那片深邃的星空,刚才那番宣言带来的激昂慢慢沉淀,化作心底一片更加澄澈的宁静。他闭上眼,任由星辉洒落脸庞,仿佛沐浴在无声的祝福之中。
他不知道那个神秘少女是谁,也不知道那番对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一个抬头看着天却总是被脚下泥坑绊倒的笨蛋,自然,他不会关心这片星空以外的事情。
不过,明明是不认识的人,他却不可思议的,说出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最真实、最炽热的渴望。一个关于离开摇篮,拥抱星辰的梦。
因此,他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