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接连离开的办公室重归寂静。独自困在焦躁中挣扎的夏知意,只能揪住可怜的发梢反复揉搓。
“该死的混蛋。在别人心湖里扔了块石头激起涟漪就溜走。把清澈溪水搅成泥潭,自己却像泥鳅一样滑不溜秋地逃走,简直让人气得牙痒痒。”
“知意?”
“…….”
“知意!”
“……啊,嗯?你叫我?”
江晚宁离开后,从休息区过来吃蛋挞的达里正仰头看着夏知意。夏知意慌忙回神与它对视,它伸出短小的手指指向门口。
“有人在敲门。”
“呃?”
叩叩。
不知何时响起的敲门声让夏知意惊得半坐起身。
“请进。”
“打扰了。”
推门而入的竟是意料之外的人物。看到许久未见的赵娜,达里比夏知意更先反应过来。
“赵娜!”
“好久不见,达里。最近还好吗?”
公会里除夏知意之外最喜欢赵娜的达里立刻飞扑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赵娜轻拍着怀里的小家伙,转头对夏知意露出微笑,微微颔首致意。夏知意也回以问候,用欣喜的语气问道。
“欢迎光临。不过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江晚宁去哪儿了?听说白静谧和李初绿也在这里,怎么没看到人?”
“啊,她们临时有事出去了。您是来找那三个人的吗?”
“是的。”
将一脸为难踏入办公室的赵娜让到沙发上坐定。夏知意一边劝她刚来不必拘束,一边从旁边拿出剩下的蛋糕递过去。当然,看到新点心立刻两眼放光的达里,夏知意又多掰了半块给它。
"您在这儿稍作休息。需要准备什么饮品吗?"
"清水就可以。不过这是什么口味的蛋糕?"
"算是...别人送的伴手礼。"
"江晚宁!肯定是江晚宁买的!"
"江晚宁?"
“…….”
达里脱口而出的称呼让夏知意瞪了它一眼,达里立刻偏头躲开视线。但面对赵娜含着笑意的追问,夏知意实在无法回答,只得假装检查冰箱里的存货。
在空荡荡的冰箱里装模作样翻找半天,最后拿出两瓶矿泉水放在桌上,顺势转移话题。
"除了水还有其他饮料,需要换吗?"
"不用了。不过看来江晚宁对夏知意很上心呢,上次还特意买了您平时不怎么吃的面包过来。"
“…….”
这公会里怎么连点秘密都守不住?
面对重新被提起的尴尬话题,夏知意刚板起脸,赵娜小姐就抿着嘴轻笑。对着那张笑脸实在说不出重话,只好默默在对面的沙发坐下。
赵娜把达里放到桌上,拿过属于她的那份蛋糕,一边拆包装纸一边开口。
“看您和江晚宁相处得不错,真是太好了。其实新闻出来之后我还担心过一阵子。江晚宁可能习惯这种事了,但夏知意你毕竟是第一次经历吧。”
“嗯,算是吧……虽然是假的恋爱绯闻,她倒是很配合地在跟我一唱一和。”
“不过看她比想象中更会照顾人,我也就放心了。”
“…….”
夏知意真不知道该从哪个环节开始纠正她们的误解。胸口堵得慌,长长叹了口气后轻轻摇了摇头。
“别取笑我了。现在大家不都等着看我们什么时候会传出分手的消息吗?江晚宁前辈过去的情史可是相当精彩呢。”
“……这些传闻您都听说了?”
“是啊。太出名了,想装作没听见都难。”
“…….”
赵娜小姐一时语塞,神情为难地拧开面前的一瓶矿泉水。仰头喝水时喉结微微滚动,放下水瓶才重新开口。
"您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那些传闻多半不是真的。可能吧。"
试图维护江晚宁的赵娜显得异常笨拙,每个字都像在舌头上打结。
这人根本不会撒谎。
意识到这点的夏知意忍不住笑出声,对方立刻窘迫地将视线粘在蛋糕上。旁边大快朵颐的达里对这场面毫无兴趣,只顾着往嘴里塞点心。
"当事人被当面质问都面不改色,你倒替她操起心来了?"
"哈…可能是我对这种事还没习惯吧。"
赵娜略显局促地抓了抓脸颊。见她这副模样怪有意思,夏知意抿着嘴笑个不停,赵娜见状也跟着漾开笑意。
"要说有名,赵娜小姐的传闻才更轰动吧。不是说您对恋爱毫无兴趣吗?"
"哎?这种传言都散播开了吗?"
"呃...我是不是踩到雷区了?这个话题会让您不舒服吗?"
看着对方窘迫的苦笑,夏知意试探性地追问。赵娜立刻扬起明快的笑容摆手否认,示意不必在意。紧绷的肩膀刚松弛下来,就听见她尾音里黏着丝缕轻笑,像猫尾巴似的轻轻摇晃。
"本来就是事实,没什么好介意的。"
"那就好,刚才还担心会触犯到您。"
"倒不会生气......您就只问这个吗?"
"啊?什么意思?"
“啊,如果我的问题让您感到慌乱的话很抱歉。不过,当我说出这种话时大家都会先问‘为什么没兴趣’,感觉像是必须走完固定流程才能结束,现在突然跳过反而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听着赵娜小姐的话语,夏知意呆愣地迎上她的视线。那双含着淡淡笑意的眼尾仿佛被话语卡住般凝固了,又像是只要用温顺眼神询问就能得到宽容解答似的泛着柔和光晕。
可既然说了对恋爱没兴趣,这不就已经包含全部理由了吗?除此之外还能追问出什么呢?
“既然说了没兴趣,我不明白为什么还需要追问‘原因’。这就是答案本身啊——没兴趣,仅此而已。”
“……是这样吗?但大家为何都对这种理由充满好奇呢?”
被突如其来的反问打得措手不及,夏知意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江晚宁总说用问题回答问题会遭报应。
原来被这么一问还真挺尴尬。
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接话,只能直愣愣地盯着赵娜。但看着她的脸,答案似乎很快浮现出来。
"那些问您的人,或许是对您有好感吧?像您这样有魅力的人却单身,大家觉得可惜才忍不住问的。"
“…….”
"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我差点心跳漏拍了。"
这又是什么鬼话——不,根本是神仙发言。
达里憋了一肚子不满,却不好发作,只能摆出一张臭脸。坐在桌边吃着蛋糕的达里似乎察觉到了这尴尬的气氛,朝她们瞟了一眼。不过她很快又埋头专注于眼前的食物了。
赵娜小姐用看小动物般的眼神打量了达里片刻,慢悠悠地开口。
“其实我并不否定恋爱本身。肯定有人能从恋爱中获得幸福感吧,只是我的幸福不在这里罢了。”
“那赵娜小姐的幸福来源于哪里呢?”
“当人类性得以保全的时刻。”
充满坦荡的视线直直撞入夏知意眼底。那饱含信念的自信目光令人心生艳羡,夏知意竟半晌没能回应。似乎察觉到她的困窘,赵娜小姐不着痕迹地开启了新的话题。
“我曾经是‘迦耶号’的幸存者。”
“…….”
“至今仍清晰记得起航时,整船人因旅行憧憬而欢腾雀跃的模样。连日不歇的庆典式派对让素不相识的人们迅速亲近,富足、良善、温情脉脉的时光持续流淌——直到远海爆发的疫情彻底困住这艘巨轮。”
赵娜用不带重量的嗓音继续叙述。而夏知意自始至终,没能找到插话的契机。
当初玩游戏时夏知意只顾着刷沈倩的好感度,对赵娜的故事线几乎没怎么探索。
了解到的信息仅限于游戏内出现的对话片段,有时会零星想起在玩家论坛扫过几眼的讨论帖。
记忆中赵娜幼年曾随父母登上环球游轮,不幸的是那艘船在他国海域遭遇病毒爆发事故而瘫痪。
虽然避免了沉没的厄运,但复杂的国际纠纷使得救援拖延了近一年才抵达。
在此期间,整艘船早已沦为血肉横飞的人间地狱。
“当人类放弃人性的瞬间,那个地方就会变成最可怕的地狱。而被逼到极限的人类也不可能保持正常。就算侥幸逃离那种炼狱般的地方,余生也依然会困在名为过去的牢笼里徘徊。”
赵娜渐渐失焦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游移,仿佛重新回到了当年被困在迦耶号邮轮的时光。
“病毒爆发这种灾难根本无从防备。每次疫情大门敞开时,总会有无数生命消逝,总要被迫失去些什么。失去至亲、失去健全的躯体、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而这样残酷的现实,正是逼迫人们放弃做人尊严的元凶。”
“真是...悲哀的现实啊。”
这是夏知意唯一能说的话。作为从未亲身经历过疫情爆发的人,仅有的经验不过是阻止游戏中随机触发的突发事件。
但如果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夏知意,应该会感同身受并为之哀恸。毕竟她正是疫情中失去父母的幸存者。
"您说得对。这是令人心痛的现实,也是无法逃避的现实。所以我决心不再沉溺伤痛,而是选择战胜它。既然获得了守护他人的力量,自然就对恋爱之类的事失去兴趣了。"
赵娜浸染悲伤的唇角勉强牵起微笑,然而温暖瞳孔里凝结着永不褪色的坚定信念。
在公会内部,赵娜负责管理的是名为“庇护所”的设施。
所谓庇护所,指的是公会周边区域建立的社区共同体。那里聚集着为失去家人成为独居者、流离失所的无家可归者,以及失去双亲的孤儿们提供支援的福利机构。
将承受相似伤痛的人们聚集在一起,通过相互慰藉维持生存的地方正是庇护所存在的意义——至少能守护住人类尊严底线的场所。
该设施的总体规划负责人正是赵娜。每当发生紧急事态时,她总是第一个奔赴现场的人。
“说起来轻松,实际要战胜那些苦难肯定不容易……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人啊,赵娜小姐。”
“我?没您说的那么了不起。只是做着想做的事而已。反倒是江晚宁、静谧和初绿这些支持我工作的人更值得称赞,她们为了我可没少吃苦头。”
“您是说她们三位?”
看夏知意露出疑惑的神情,赵娜小姐似乎想起了那三人,脸上泛起温暖的笑意。
“嗯。维持庇护所运转需要大量资金和人力,必须找到有能力提供支援的伙伴。这些事务性工作我可完全不擅长呢。”
“原来如此……”
“虽然知道这是个强人所难的请求,但还是要说一句——希望夏知意能对那三个人多些包容。大家都是缺点很多的人,可能很难让人理解。静谧和初绿有时候态度会比较冲,但还请您多担待些。”
这番话实在让夏知意接不上话。光是江晚宁留下的烂摊子就足够让人头疼,现在还要她多关照静谧和初绿?更何况那些刀子嘴哪是‘态度冲’这种轻描淡写的词能概括的?
或许察觉到夏知意迟迟未能回应而犹豫的样子,赵娜露出了为难的笑容。
“我和静谧、初绿虽然都有在留意,但确实有很多疏漏的地方。总是用忙碌当借口,没能好好照看,所以只要她们想做的事,我们基本都放任不管了。这都是我们的责任。”
“不,我倒觉得不是这样。他们原本的性格似乎就如此。”
“……但相处久了,不觉得有点可爱吗?”
“…….”
到底哪里可爱?难道这就是刺猬的内心吗?
面对夏知意沉默的凝视,赵河那有些难为情,却仍认真地继续说着。
“虽然嘴上各有各的说辞,但这些孩子根本藏不住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所有心思都会从行动里透出来。真的,多观察几次就会被他们笨拙的样子逗笑呢。”
“啊,是。”
“是真的。”
“嗯,毕竟每个人感受不同吧。”
“……您该不会从没觉得他们可爱过吧?”
“偶尔确实挺可爱的。”
不过真的是偶尔中的偶尔,千载难逢的那种。
夏知意机械式地点着头省略了后半句话,赵娜小姐立刻露出闷闷不乐的表情。被她用叉子戳得四分五裂的蛋糕,此刻连原型都辨认不出来了。
这架势简直像在警告夏知意——要是不立刻说'可爱',下一个被戳得面目全非的就是她。
“孩子们明明都很听夏知意小姐的话...”
“谁听谁的话啊?”
“孩子们听您的话啊。”
“现在这种程度都算听话的话...真不敢想象不听话会是什么样。”
听夏知意这么说,赵娜小姐捏起一块碎掉的蛋糕放进嘴里,轻轻笑出了声。那自然的笑意仿佛在享受这段对话,让夏知意稍微放松下来,但对她的话实在无法苟同。
"别太较真嘛,多看看他们可爱的地方。"
"那也得先有可爱的举动才行。"
"要求别人可爱......这种标准本身是不是有点苛刻?"
"果然,您心里也清楚的吧?那几个孩子性格实在算不上好。"
听到这话眨着眼睛的赵娜,装作没听懂似地移开视线。看来她并不愿亲口说出"性格不好"这种评价。见她轻叹一声,夏知意终于说出了憋在心底的话。
“我知道赵娜小姐是在做好事。虽然谁都能想到这些事,但真正站出来实践却不容易。虽然我帮不上大忙,但如果有任何需要协助的地方请随时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
“……光是这么说就已经很感谢了。夏知意小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呢。所以孩子们才会喜欢你吧。”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我刚才有点起鸡皮疙瘩了。她们明明不是那种温顺的性格。”
夏知意开着玩笑回应,双臂在桌沿轻轻蹭过。赵娜也拿起一块破碎的蛋糕放进嘴里,顺势转移了话题。
“对了,听说上次你和孩子们去地下城受伤了?身体还好吗?”
“啊,是的。多亏静谧治疗得很仔细,已经完全康复了。”
“吓了一大跳吧?”
“算是吧。不过毕竟是一瞬间的事,又恢复得很好,所以没大碍……”
“说什么呢,赵娜?夏知意为什么受伤?”
这时,一直安静得几乎忘记存在的达里突然抬起头。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最初的震惊正迅速转化为怒火。
“夏知意受伤了?!”
“啊,之前的事。之前受了点伤,静谧给彻底治好了。现在没事了。”
“…….”
虽然摆手说着没事,达里僵硬的表情却丝毫没有缓和迹象。看到她连餐叉都放下了,显然是独自陷入了相当严肃的思考。见状夏知意也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达里却用极其认真的表情抬起了头。
“不行了夏知意!从现在开始你得跟我一起行动!我来保护你!果然能守护夏知意的只有我!”
“少说胡话。”
夏知意正想感谢它的好意开口答应时,随着房门被推开,一道生硬的声音突然飞进来劈头盖脸就是责备。不用猜也知道,不敲门就闯进来的正是白静谧。
随后陆续进来几个熟人。看到江晚宁出现时,夏知意下意识对赵娜小姐等待的人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又慌忙收敛神色开始管理面部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