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家基本盘即将迎来的灾难,陈筠一无所知。

肖冬雪一去不回连个消息也没传来,她等不下去了,只能找柳如烟谈判。

“在菏泽耽误了快十天,本抚需要尽快赶往济州,你就留在菏泽负责坐镇,等回京了功劳你占大头,如何?”

被事实软禁在菏泽州衙后院的柳如烟,这几天居然没有跳脚,反而很听陈筠话的待在屋内,不吵不闹更不乱跑。

此时她正拿着一本方与墨珍藏的孤本,借着晨曦悠哉品读,桌上半碗米粥基本没怎么动,颇有废寝忘食的架势。

“嗯?”

柳如烟抬头,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陈筠,见她换下了标志性的红白飞鱼服,只穿一件适合行动的直缀,头上扎了个纶巾,看起来像是个出门游学的秀才,不答反问。

“不知抚台去往济州打算带走多少人,又打算留下几多兵马与我坐镇菏泽?”

陈筠眼神有些飘忽。“我只带走神机军全部,剩下三千神勇军行动太慢,留给你统帅,等处理完菏泽首尾,再带着他们向济州靠拢。”

柳如烟差点没被气笑,这小矮瓜真把她傻子糊弄,故意戳陈筠痛脚道。

“下官一不曾任过亲民官,二不曾参与统兵,抚台骤然将一州治权交给我,事后还让我统领三千禁军开往济州....实在强人所难。

听闻抚台上表让官家把我这钦差副使撤了,召回京城,不知调令可曾下达,若下来了,抚台还是另选高明吧。”

陈筠胸膛果然剧烈起伏几下,要是有旨意她还过来耍什么嘴皮子。“没有。”

望着小矮瓜气呼呼的小脸,柳如烟眯了眯眼睛。

陈筠本就是天仙般的玉人,今天又穿了一身暗绣青竹的白衫,完美得彷佛一件艺术品,配上她那因为生气微微鼓起的脸颊,竟然让柳如烟产生了上去捏两把的冲动。

好在她连忙借助手里的圣人之言压住这股旖念,双手交叉,盖住半张脸庞,只用一双妩媚动人的丹凤眼,盯着陈筠。

“既然抚台没有旨意,那不妨我们两个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说着,柳如烟起身给陈筠搬了个椅子,又把门关上,两人相对而坐。

“毋庸讳言,你讨厌我,我也很讨厌你,这一点咱们彼此心里清楚。”

是的,哪怕这些天一同经历了那么多,陈筠与柳如烟之间绝对称不上互有好感。

不可否认她们对彼此在各自专业领域上的才能互相欣赏,可在柳如烟视角,陈筠就是一个奸臣。

她出身自科举大省福建路,求学的时候无数乡党因为弹劾陈筠被先帝罢官。

这些官员回乡以后自然要提携教导后辈,想也知道陈筠的名声在福建路学子耳中多么不堪。

经年累月,怎么可能因为镇压灾民和突袭菏泽这两件事就让成见极深的柳如烟改变看法。

而陈筠面对柳如烟同样也很不耐烦,她注重结果和效率,柳如烟却在乎过程与程序,两人天然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更何况陈筠脾气那么暴躁,要不是因为这死女人确实极具风骨,早就想办法下黑手了,还好感,好她奶奶个哨子感。

因此在听到柳如烟直接点破双方矛盾,她也没反对,或者说不屑反对,只冷哼一声算是默认,静待下文。

“但有一件事我们都不能否认,那就是这次山东之行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柳如烟摊开双手,表情极为真挚。

“你想保住先帝名声,我同意,我想彻查山东贪腐,这也是你要做的,我们的底线是三十万灾民,让他们有条活路,抚台以为然否?”

说实话,先帝在柳如烟心里评价并不高,毕竟耳濡目染下,她认定了陈筠是奸佞,而先帝为了包庇这个奸佞把许多出身福建路的贤臣罢官外放。

为尊者讳,她不能说萧玉如是昏君,却也差不了多少。

再加上她是恩科进士,新帝门人,效忠的第一对象自然是当今官家。

然而陈筠想要保住先帝名声,她也可以牺牲一部分原则,说到底,柳如烟还是逃不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伦理纲常。

“你到底想说什么。”陈筠很急,济州传来的情报让她没空在这听柳如烟乱扯。“直接说重点。”

柳如烟点点头。“既然抚台没反对我刚才的话,那不如我们达成个协议,山东一事我愿唯抚台命是从,渤海郡王可以不明正典刑,但她必须受到惩处,以后不得再干涉山东漕运,山东贪腐则由抚台全力支持我,查个干干净净。”

陈筠不语,默默思考。

她和柳如烟的关系非常微妙,这里指的并不是私人关系,而是官方身份。

从职责上说,她们一个是钦差正使,一个是钦差副使,但柳如烟御史台出身,给的差遣也是山东巡按,说白了她是监察官。

在钦差队伍中她们乃是正副级,可对于山东官场来说陈筠负责事务,柳如烟负责监管——包括她陈筠在内也是被监管的对象。

而从本官来说,两人权势固然差距极大,可陈筠是入内内侍省的内官。

锦衣卫都指挥使放在以前那叫皇城司提举,和外朝官压根不是一个系统,法理来说谁也管不到谁。

因此在没皇帝旨意的情况下,她能凭借本身权势硬压柳如烟,甚至能将其事实圈禁。

可前日济州有变,她需要快点带人赶过去支援。

一旦没她压阵,柳如烟这个副使可没谁敢硬扛,倘若她不听号令,执意要带着队伍紧随自己出发,禁军三千户必然遵命,那整个计划恐怕要乱套。

“前日秋雅发信,山东兵马都指挥使,马英带领麾下标营入驻了济州。”

听到陈筠默认了她的提案,甚至开始分享情报,柳如烟笑了。

“马英身为山东都帅,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备倭,一年四季,春夏秋乃是倭寇猖獗的时间,她需要率领兵马沿岸巡视,如今正是夏末秋初,她不去烟台、威海,却跑到内陆的济州?呵呵。”

这是人所共知的废话,柳如烟说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表达态度,尽心辅佐陈筠的态度。

陈筠了然,再放出一条情报。“另外还有近千名来路不明的武装,假借武馆、镖局的旗号,混在各个粮行的运粮队里也在同一天进入了济州。”

来路不明的武装?分明是渤海郡王的护卫,说不定还是袭击齐大那一千骑兵的正主。

柳如烟心中冷笑,却没拆穿陈筠的掩饰。

毕竟刚才说了,她可以为先帝名声遮掩,不在明面上牵扯到渤海郡王。

“所以抚台是打算以同样办法,让剩下的神机军分批潜入济州,自己也乔装打扮成游学的学子,来个瞒天过海,到济州暗中调查?”

柳如烟只是不通民事,却极擅推理。

山东三使司,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藩司负责民政,乃是三司主导,常驻齐州。

提刑按察使司掌一路刑名,也叫臬司,不但有巡捕兵军还能调动本路厢军,两位副使一驻齐州,一驻济州,按察使本人则上半年在齐州办公,下半年在济州处理公务。

至于兵马都指挥使司,即帅司,常年巡边,仅过冬回齐州,很难形成三衙同聚的场面。

可如今山东按察使依惯例在济州,兵马都指挥使也带着麾下标营跑到了济州,等于山东三巨头中,两个都在城内,而且各自还有各自的兵马,算上渤海郡王的护卫....

也难怪陈筠急了,靠一百名先期潜伏的神机军和驻守济州的云翼军,捉襟见肘。

“抚台想法不可谓不高明,只是....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陈筠还以为初步达成了合作意向,并且知道现在情况有多糟糕后,柳如烟会同意她的提议。

即她率领神机军分批潜入济州,伺机而动,柳如烟统领大部队等她信号,随时准备开拔支援,哪料到这死女人居然要跟着一起去?

“开什么玩笑,我们一个正使一个副使全都去了,大部队怎么办?”

柳如烟却不上当。

“抚台又想诈我?臬司态度不明暂且不说,从云翼军遭袭一事来看帅司必然是山东腐败案的重要一环,再加上近千郡王护...不明武装,神机军明显已经无法阻止对方铤而走险火烧粮仓。”

“抚台上表调拨粮草,朝廷还没回信,济州又有二十多万灾民,城内粮草断不能有失,一旦神勇军开拔难保对方鱼死网破,所以我留在菏泽有什么用?神勇军接到抚台调令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济州已被你平定,需要神勇军收尾,二是局势溃烂,神勇军要与不明武装和山东标营开战,无论哪一种,我呆在神勇军内都帮不上忙,不如跟你一起潜入济州,一同办案。”

陈筠还要拒绝,柳如烟却起身拎起她袖角,撇嘴嫌弃。

“不是我说你陈大都指,高高在上那么些年,你对民间疾苦,官场百态实在缺乏了解,菏泽动静闹这么大,咱们两个的形象绝对已经暴露,你还做这个打扮,我保证,没等你入济州就已经被人发现了,还伪装个什么。”

陈筠本想发火,听到柳如烟的话又看了看自己衣服,狐疑道。

“你不是在骗我吧。”

讲道理,身为工科男没谁比陈筠更懂得尊重专业人士。

她重生大梁以来,小时候确实在民间讨生活,可没两年就被萧玉如接到皇宫,论起古代民生,她了解,但不多,对于官场百态......

先帝在时人家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生态位之高压根不屑,也不需要了解什么官场潜规则,更何况这些事情还都是萧玉如处理。

对于柳如烟这个专业人士的说辞,自然难以分辨。

柳如烟摇摇头。

“山东洪灾,到处都是饿红眼的难民,你体型娇小,再加上山东、京畿两地口音虽有互通,终究还有不小差别,伪装成游学士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蹊跷。”

柳如烟的分析有理有据有节,陈筠不得不信,扬起小脸虚心求教道。

“那该怎么办?”

柳如烟本就比陈筠高,又是站着,居高临下看着那副嚣张不在,反而隐隐有种纤细脆弱感的小脸,心头一软,笑得如同狐狸。

“简单,带上我,有我在,保证抚台你能大摇大摆走进济州还不暴露身份。”

陈筠咬着嘴唇思索片刻,无奈只能点头,伸出一只小手举在胸前。

“好,不过别忘了你刚才说的话,咱们各有分工,但大事总纲以我为主。”

柳如烟美美一笑,同样伸出玉手,轻轻与陈筠的小手贴在一起。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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