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三大殿,大庆殿为正殿,位于中轴之上,容量最大,礼仪规格最高,非大典、登基、使臣接见从不开启。

文德殿则是普遍意义上的升朝所在,凡在京朝官皆可参加。

正如首辅那句谋不可决于众,哪朝哪代都是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

真正负责出台帝国核心政策的,实际是紫宸殿。

天子与紫朱重臣或单独,或召集的御前议事,俗称常起居,又叫内升朝。

进了殿内,皇帝与诸位重臣没了在文德殿的束缚,许多话也能放开了讲。

萧燕甚至还让人为他们每人搬来一张凳子,奉上菓干茶水,边吃边聊,此乃君臣坐而论道。

吃了一口菓干,品了一口贡茶,几位年迈的大臣,如两位宰辅恢复了一些体力,同时也借此机会思索对策。

最先开口的却是宰辅一派的户部尚书。

“陛下,王丹此人表里不一,扰乱朝班,攻讦宰辅,其心可诛,臣请将其外放。”

面对突然转为凝重的气氛,萧燕目光幽深地掠过王丹,最终落在两位老宰辅身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叩了两下。

“王卿,尔欲何为?”

王丹正要躬身辩解,萧燕却已移开视线,语气转冷。“梁科院之事,议决需速,诸卿畅言。”

对于萧燕的表现,除了王丹与蔡瑛,其他大臣习以为常。

天子早慧,帝王心术运用得当,满朝皆知,但再怎么早慧在他们眼里萧燕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女童,和稀泥的手段略显刻意也在所难免。

但现在可不是讨论什么梁科院存在与否的时间。

事实上包括两位宰辅在内,外朝所有官员都不算是陈筠盟友。

其实也不难理解,无论梁科院还是中牟特区,这些改革不可避免的要触动祖宗之法,还要触动现有权贵阶层的蛋糕。

陈筠一个技术人才哪玩得转这些均平物我,妥协斗争的政治手段。

真要给大梁如今的工业革新来命名,实际上应该是萧玉如&陈筠变法。

萧玉如在前,且是绝对的主导与核心。

正如后世科研所以及医院这些专业性很强的地方,一把手往往不是技术人才而是行政人才,当然,如果两者兼备那就更好了。

一个机构,一个国家,首先要有适合技术官员生存的土壤,然后再谈其他。

没萧玉如这个天子支持,为陈筠保驾护航,平衡各方势力与利益,她玩什么工业革命,搞什么变革,想要知马力了是吧。

因此整个变法过程其实分作内外两部分,陈筠埋头苦练内功,负责技术方面,萧玉如长袖善舞,负责外功。

一如后世高级研究所,一号拍板,二号负责具体研究,互不干涉,表里相映。

说白了,以陈筠那脾气和屑性格,她能和哪个大臣处到一起,达成所谓的政治联盟?

以宰辅为首的官员们真正支持的也从来不是她陈筠,而是先帝。

他们是先帝提拔的门人,是帝党,而不是陈党。

再加上保密原因,梁科院和中牟特区,财政直走内帑,行政挂靠入内内侍省,属于内官体系,和外朝关系根本不亲密。

许多大臣,哪怕六部尚书和内阁阁员也只知其皮毛而不知其所以然。

包括两位宰辅——他们理解不了陈筠提交的那些技术数据,更不懂科学,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那夸张到好似天书的结论。

梁科院与中牟特区存在与否,于他们而言可有可无。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他们是帝党,先帝党,却又不得不保陈筠与她的产业。

道理很简单,这是先帝遗留的政治遗产,再怎么看不上陈筠,再怎么反感她改革,他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王丹等人将其扳倒。

这不是梁科院与陈筠的问题,而是一场新旧势力围绕最高权力展开的政治斗争。

乃至于王丹、蔡瑛看来,什么梁科院,什么陈筠,不过是当今天子想要从先帝老臣手里收权,又不好打破自己孝顺的形象,找了一个狠毒刁钻的突破点罢了。

显而易见的,首辅一派也是这个想法。

因此从柳如烟上表弹劾,到圣躬万福事件,再到今天朔望大朝爆发,表面看是围绕陈筠,围绕梁科院进行,实际却是两派人马借此争权夺利,互相倾轧。

陈筠反倒是个局外人,充当借口与遮羞布。

“陛下。”

陈筠、梁科院、特区,户部尚书一点都不关心。

她只知道作为同样是先帝留下的老人与遗产,王丹攻击梁科院,就等于在攻击她们先帝党,必须予以最严厉的反击。

所以哪怕同样眼馋中牟特区每年大把大把往皇帝内帑送钱财,哪怕再怎么看陈筠不顺眼,她此刻也要捏着鼻子摆数据,帮忙站台。

当然,用的话术自然和两位宰辅一模一样。

“王丹适才说梁科院不拆不行,然梁科院与特区关联甚密,若拆,特区是否要撤销?若撤....”

她望着王丹,冷笑一声。

“古往今来,国功之最,唯耕与战,中牟特区乃是陈筠奉先帝旨意,革新农产与纺织的地方,年前特区移文户部,一年三熟的占城稻已经研发完毕,只待秋收便能推广全国,届时我大梁农产将有飞跃性的提升。”

原封不变的照搬了陈筠公文里的形容,但户部尚书压根没经过调查,也说不太详细。

“至于纺织,中牟特区三八红旗纺织厂现有女工三千多人,年产各类布料三百多万匹,岁增国缗763.5万贯,最高档次的提花绸更是比蜀锦还要好,如此宝地倘若裁撤,无异于自断我大梁国运。”

听到这话萧燕与王丹眼中都闪过一丝异样。

区别在于萧燕眼中多是冷酷,大梁年入也不过五千多万贯,中牟特区仅纺织收入就达七百多万贯,算上农业和其他还未形成规模的工厂,足足能到国库收入的五分之一。

但这笔钱不属于她,只在内帑挂账后又流入梁科院,搞什么技术研发,以及存进母皇将来收复燕云、银庆的封桩库。

她若从中拿一分钱,这些年经营的孝女形象荡然无存不说,朝野非议——特别是那些老臣都能用奏章淹没她。

而母皇积攒下的内帑和国库,经历前些年特大洪灾后早就见底,换句话说,萧燕这个天子过的很穷,她迫切想要把封桩库以及中牟特区捏在手里。

而王丹则是从户部尚书亲口说出的话中验证了那天密信的真实性,心中贪婪已达极致。

作为分管文教的阁老,她绝对算是位高权重,毕竟内阁排名第三,可若论钱财却有明显落差,尤其她这人喜好奢靡,对于中牟特区同样势在必得。

官家的意思很明显,或者说王丹已经看透了萧燕的想法。

萧燕想要收权,想要像先帝那样把中牟特区变为私产,那她也需要一个陈筠来帮忙掌握。

王丹觉得自己也可以谈,自己也可以变法,陈筠能做到的她王丹为何做不到?

到时把中牟县和梁科院握在手里,交给那群擅于经营的赐乐业人。

一半收入交给天子,剩下一半....

嘿嘿,不可说,不可说。

压抑数年的权欲以及对陈筠、母皇的双重嫉妒,让本应稳居幕后,操纵臣子内斗的萧燕失去了理智,正准备不顾身份亲自下场拉偏架,突然蔡瑛跳了出来。

“陛下,大司农所言甚谬。”

这位内阁吊车尾在前朝欣赏了一次王丹表演后终于坐不住,压上一切下场了。

“圣人言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梁科院之事暂且不论,只说大司农嘴里事关我大梁国运的特区。”

她起身上前,跪在萧燕脚下,从袖筒里掏出两份厚厚的奏章。

两位宰辅离得近,一眼就看出其中一本乃是当日柳如烟弹劾陈筠的奏本,心头一跳,隐隐猜到了什么,对视一眼,看向萧燕。

“产各类布料三百万匹,年入近八百万贯?呵,岂不闻天下钱财皆有定数,一处盈则必有一处亏,陈筠哄骗先帝,借锦衣卫蒙蔽朝野,实则压榨中牟百姓,盘剥之甚,令人发指,这八百万贯钱财俱是搜刮而来,每一文皆染着陛下儿女的鲜血。”

“大相国寺,御史柳如烟死劾陈筠,臣作为被蒙蔽的一员当时留了小心,取得柳御史劾章副本,暗中验证,已得其违法铁证,特呈与陛下。”

御案后的萧燕忍不住猛握一下袖袍内的双手,心中激动不已。

蔡瑛终于按她要求跳了出来,而且上来就把陈筠和宰辅等外朝大臣分割清楚。

都是被蒙蔽了嘛,没看她蔡瑛也是被蒙蔽的一员。

不过蔡阁老能幡然悔悟,暗中调查,那就还是好爱卿,站错队了不怕,你再站回来就是嘛。

退路蔡瑛已经帮你们留好,剩下的就看这群先帝旧臣愿不愿意上道。

同时她也暗戳戳看了一眼王丹,见她脸上错愕一闪而过,低头望着蔡瑛背影似有怨恨,不禁微微一笑。

呵,异论相搅,大小相制。此乃祖宗成法,帝王绝学,怎能弃之不用。

陈筠与她们娘俩是什么关系,萧燕又怎么会像母皇相信陈筠一样相信王丹与蔡瑛。

两个人分管一摊,彼此内耗,全都要靠她这个天子撑腰才是正解。

等翠儿把蔡瑛手里那两本萧燕早就知道,确切点说是她总领大纲,蔡瑛添砖加瓦的‘罪证’呈上。

大梁官家只看了两眼便勃然大怒。

“好个陈筠,荷先帝深恩,得朕之信重,竟敢...竟敢如此!”

众大臣见萧燕再没了以往垂拱而治的淡定,一张小脸气到发紫,甚至要当庭喊出诛杀陈筠的话语,心中皆是一惊。

先帝党自不用说,陈筠死不死她们不关心,可陈筠和先帝绑定太深。

正如在山东时陈筠要捏着鼻子保渤海郡王一样,她们也得保住陈筠,否则陈筠一倒,风向变换,许多人是要丢官的。

而王丹与蔡瑛也提起了心脏。

陈筠和皇家的关系极不简单,所谓与两代帝王有染她们不敢胡乱揣摩,但先帝待其如亲女,官家视其如长姐,俨然一副大梁长公主的架势。

倘若萧燕说要斩了陈筠以平‘民怨’,王丹与蔡瑛也要掂量下自己未来的退路。

物感其伤,秋鸣也悲。

亲眼看到拉磨的驴子死了,她们两只备用驴怎么可能不代入到自己身上。

好在萧燕胸膛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雷霆之怒,声音带着冰冷的克制。

“叵耐她此刻还在山东赈灾,阁相,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说着,她示意翠儿把两本弹章传下去,给众大臣观看。

两位宰辅面无表情接下蔡瑛提供的奏章,摊在桌面上与众大臣一同观瞧。

只见上面一条条,一行行写满了陈筠当初建立特区时闹出的乱子,还有附加了一张盖满血手印的万民请愿书。

以户部、兵部尚书为代表的先帝党成员越看心越沉,因为里面内容大部分属实,陈筠确实欺民过甚。

尤其是征收中牟县土地的那些操作,简直腹黑阴暗到她们这些大臣都没眼看。

你手脚干净些不行嘛,我们都关着门,吹了灯,hetui~

恶心!败类!

而两位宰辅依旧一言不发,神色都没半分变化。

这倒不是他们能理解陈筠的苦心。

事实上封建王朝所谓的民与现代社会的民,那是一个字,两个概念。

地里刨食的农民写作民,开封府内有两处房产,整日提笼挂鸟,游手好闲等着收租,不事生产的市民也写作民。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中,买卖人口,逼良为娼的牙婆还是写作民,那能是一个民字嘛。

古代说的得民心者得天下,民指的是士绅群体,从来不是大字不识一个,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一,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泥腿子。

而且大梁不禁兼并,自耕农比例占多少....抱歉,由于古代效率低下,统计不出来,但陈筠抽点调查的结果,触目惊心。

虽然不乏地处中原,权贵集中的原因。

但她欺压的‘民’都是地主老财,乃至皇亲国戚。

征收土地的时候,大地主出于利益横加阻挠,中小地主有的跟风,有的想多要些拆迁款,搞出的事端。

这也是先帝朝百官第一次群起弹劾的导火索——对于封建王朝来说,这些民才是统治基石。

“诸位爱卿认为该如何处置?”

听到萧燕冷肃的询问,已经察觉到风向有变,官家不似先帝那般纵容陈筠的先帝党们动摇了。

主要还是蔡瑛‘以身作则’帮他们找好了‘被蒙蔽’的退路,完成了陈筠与先帝老臣的切割,让他们没了后顾之忧。

再加上‘铁证如山’,此时死保陈筠,搞不好自己都要搭进去。

户部尚书瞥了眼两位宰辅,见他们不说话,还以为是出于地位不好开口,咬牙下定了决心,跪倒在地。

“臣等愚昧,竟遭陈筠欺瞒如此之久,此人大奸似忠,狼子野心,臣以为当派三法司彻查中牟特区及梁科院,还当地百姓一个朗朗晴天。”

事已至此,弃车保帅,明智之举。

反正中牟县和梁科院本来就是皇帝私产,还是内朝从外朝手里硬抢过去的。

现在他们与陈筠分割清楚,只要保住两位宰辅不倒,官家想拆拆,想怎么弄怎么弄。

萧燕辛苦布局数年,隐忍数年,每日里被嫉妒啃食的抓心挠肝,终于完成了收官前的重要一步,到底没忍住,嗓音里带出些许激动的颤抖。

“准....”

“臣请告老。”

萧燕举着的右手定格在半空,望着摘掉乌纱,露出一颗苍髯皓首,颤巍巍跪在地上的内阁首相,小脸上除了尴尬就是不可置信。

次相暗叹一口气,同样摘帽跪倒。

“臣亦请告老。”

小皇帝手段不错,把满朝大臣当作玩物拿捏,隐隐有太宗之能,可惜还是太年轻了,急躁之下难免露出破绽。

两位宰辅上了年纪,初没发现,到了此刻哪还不知萧燕心思。

什么为民请命,大义灭亲,不过是想从他们手里集权罢了。

呵呵,也对,再过几月三年孝期已满,陛下该亲政了,他们这些老东西碍眼,该走咯。

“两位阁相,这是何意?”

萧燕的慌乱肉眼可见,却不是像刚才那般表演,而是实打实的慌乱。

政治手腕从来不和政务能力挂钩,两者区别恰如后世高明的政客与政治家。

两位宰辅是母皇留给她镇天下的压舱石,对于一天政务没处理过的萧燕来说,离开他们,突然面对一个庞大帝国的方方面面,超纲了呀。

她针对的也从来不是先帝党,而是陈筠,因此才辛苦谋划,把两者分开,怎么到了现在....

萧燕看了眼王丹与蔡瑛,恍然大悟。

糟,玩脱了,居然变成内阁争权夺利了,这下难办惹。

两位宰辅不顾萧燕挽留,以及后方大臣难以接受的目光,抬头平静地看了眼王丹与蔡瑛。

“我等身为宰辅,未能管束阁臣,以致两次乱班,兼且年事已高,恳请陛下恩准乞骸骨。”

这话一出不止萧燕,刚才还提心吊胆的众大臣也反应过来了。

两位老臣哪是真心辞职,这是朝争的最后一步,逼皇帝选边站。

至于陈筠和她的产业?

无关紧要,与其围绕这些旁支末节来回拉扯,不如万军取首,直接打掉官家推出来的两颗棋子。

到底是三朝宰辅,两朝阁老,手段就是毒辣,也就是年纪大了有些智迟。

态度很明显,有他们两个宰辅就不能有王丹蔡瑛,或者官家把他们赶走为二人腾位置。

“这....”

萧燕更加为难,两位宰辅她不能放,可在朝堂找个像王丹蔡瑛的棋子更难。

无奈之下她只能使用拖字诀,反正宰辅辞职也要闭门谢客,三次上表,三次挽留。

这套流程下来最少一两个月,足够她思考对策的了。

“此事宜不允,两位阁相切莫多想,朕无意改变先帝国策,只是万民皆乃朕之子民,着令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法司会同办案,查清中牟特区以及梁科院一切不法事,赐王命旗牌,胆敢阻挠者一律以谋反论处。

另外先把那冒黑烟的炉子给拆了,暂时不能还百姓一个青天,最少也要让百姓能看到青天,退朝。”

说完,乱了阵脚的萧燕急匆匆带着侍卫宫女逃向后宫,留下跪了一地的紫朱大臣面面相觑。

其中王丹与蔡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合作的意向。

三朝老臣跟她们玩有你没我,两人再怎么恶心对方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合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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