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新地毯的化纤气味、廉价发胶的甜腻,以及上千人呼吸蒸腾出的、带着紧张和期待的灼热。观众席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默的深海。
前排嘉宾席上,教育局副局长锃亮的脑门反射着灯光,文化馆馆长翻阅流程单的指尖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审视,戏剧评论家推着金丝眼镜,目光锐利如鹰。
而后台却混乱如同被捅破的蚁穴。
“不行!我真的不行了!”饰演女主角“赫米娅”的女生瘫坐在道具箱上,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捂着痉挛的小腹,额角的冷汗大颗滚落,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疼……动不了……我真的动不了!”
“药呢?止痛药呢?”李薇薇急得团团转,声音都变了调。
“吃过了……但……没用……”女生痛苦地蜷缩起来。
“救护车!叫救护车!”张磊扯着嗓子吼。
“闭嘴!”文艺部指导老师脸色铁青。
“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场了!现在叫救护车?等着看教育局领导看空台子吗?!”
死寂。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狭小混乱的后台。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角落——那里,我正扶着冰冷的金属道具架,指尖用力到泛白,试图压下胃里那条因巨大压力和连轴转而彻底狂暴的电鳗。眩晕感一阵阵袭来,眼前发花,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戏服内衬。
流程单上,“真相揭露”高潮场景的灯光、音效、群舞走位……无数细节在我脑中疯狂旋转、碰撞。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最棘手的问题——主演缺席!
“老师……”李薇薇的声音带着哭音,求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怎么办……班长……现在只有你能……”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能顶替吗?’不行!就我这具破身体随时会散架!
‘不能演?’不行!后果在咆哮:班级荣誉扫地!教育局领导震怒!之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更可怕的是辰宇的好感?活命?全都成泡影!
‘不行!卷王字典里没有退缩!’我的灵魂在嘶吼:顶上去!必须顶上去!
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铁锈味猛地翻涌上来。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眩晕和恶心压下去。
抬起头,目光扫过瘫倒的女主演,扫过面如死灰的李薇薇,扫过焦急的张磊,最后定格在指导老师那张铁青的脸上。
“剧本……给我。”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灯光、音效、群舞走位,按原计划。我去顶上。”
“班长,你!”李薇薇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不行啊班长!你的身体……”张磊急道。
“就这么定了!”我打断他们,眼神锐利如刀
“没时间废话了!把备用的戏服给我拿来!快给我化妆!”
接下来的十分钟,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冰凉的粉底盖不住我苍白的脸色,假发套扯得头皮生疼,繁复的戏服像沉重的枷锁 肚子里的电鳗疯狂扭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我闭着眼,任由化妆师颤抖的手在我脸上涂抹,脑子里却在高速运转,将女主角“赫米娅”的台词、走位、情绪转折强行覆盖到原本属于“策划者”的记忆模块上。
“班长……你真的……没……”李薇拿着剧本,声音哽咽。
“念。”我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她颤抖着念起赫米娅在“真相揭露”高潮时的独白。我闭着眼,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钉子,狠狠钉进混乱的大脑。
属于林晚歌的冷静逻辑,与原剧本中赫米娅的愤怒、委屈、最终释然的复杂情感,在巨大的压力和身体的抗议中,被强行糅合、重塑。
“下面,请欣赏高一(3)班音乐剧——《破茧·信息流》!” 前台传来主持人洪亮的声音。
深红色的天鹅绒幕布,在低沉的机械嗡鸣声中,缓缓向两侧拉开!
刺目的冷光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舞台中央,只留下一束孤零零的追光,打在一个背对观众、穿着代表“信息枷锁”的繁复戏服的纤细身影上。
是我。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性的压力,穿透冰冷的空气,重重压在我的脊背上。前排嘉宾席上,那些审视的目光清晰可辨。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胃部的绞痛和眩晕感达到顶峰!追光灯的光柱像一个透明的牢笼,将我死死困在其中。呼吸……快要停滞了……
就在这时,后台某个角落,一道平静无波、却带着穿透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锚点,稳稳地落在我身上。
竟然是唐泠月……
她不知何时站在侧幕的阴影里,抱着手臂,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舞台的冷光只勾勒出她半边清冷完美的侧脸轮廓。
她看着我,看着我摇摇欲坠的背影,看着我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不再是冰冷,不再是玩味,也不是之前的餍足。
那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愉悦的欣赏。像收藏家看到自己珍藏的宝石,在极端压力下迸发出更加璀璨夺目的光华。一种“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的、冰冷的欣慰。
‘看啊,我最亲爱的晚歌……’*那目光仿佛在无声低语,‘越是绝境,你所绽放的光芒……就越让我着迷。’
这股冰冷的“注视”,如同强心针,带着一种扭曲的力量,瞬间刺穿了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恐慌!胸腔里那持续搏动的灼热感骤然变得滚烫!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猛地从灵魂深处炸开!
卷王!永不认输!
我猛地转过身!面向那片黑暗的、沉默的深海!
追光灯的光柱笼罩全身,映亮了我苍白却无比坚毅的脸庞 属于“赫米娅”的愤怒、被谣言中伤的委屈、对真相的渴望、以及最终挣脱标签束缚的决绝,如同火山般在我眼中轰然爆发!那不是表演,那是我——林晚歌——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挣扎求生、被无形丝线操控、却依旧不肯熄灭的灵魂之火!
“够了!”
第一句台词,如同冰锥破开沉寂!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爆发力,瞬间攫住了所有观众的呼吸!
接下来的表演,如同灵魂燃烧的独舞。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精准地踩在预设的舞美节点上!每一次走位都如同计算好的棋局,引领着灯光和音乐的洪流!台词不再是背诵,而是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的控诉与呐喊!当“信息崩解”的群舞随着我的手势轰然散开又重组,当冷色调的频闪灯光如同碎裂的数据流炸满舞台,当最后那句“我是谁,由我自己定义!”的嘶喊响彻礼堂——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然后——
“哗——!!!!!”
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轰然爆发!掌声!尖叫!口哨!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礼堂!震耳欲聋!观众席如同沸腾的海洋!前排的嘉宾们,那位副局长忘了合上嘴,文化馆馆长用力地拍着手,戏剧评论家推了推眼镜,眼中爆发出惊艳的光芒!
成功了!
灯光暗下,幕布缓缓闭合的刹那,支撑着我的那股狠劲如同退潮般瞬间消散。巨大的眩晕和脱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一黑,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就要栽倒!
一双手及时扶住了我的胳膊。是李薇薇和张磊,他们冲了上来,脸上带着狂喜的泪水和汗水。
“班长!你太厉害了!我好崇拜你!”李薇薇激动的说到,她的眼角里还流出了两行热泪。
“班长!牛逼!!”张磊也兴奋的打算拍一下我的肩膀,但他突然想起来我这身子骨可能会被他一下打趴下,就及时收住了。
后台瞬间被狂喜和激动淹没!所有人冲上来,七嘴八舌,激动得语无伦次。
就在这时,一道粉色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冲破人群,直直地冲到我面前!
是春野樱里。
她脸上还带着演出时的油彩,粉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那双总是燃烧着斗志的大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她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
下一秒,她猛地后退一步,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对着我,如同对着高山仰止的神祇,用尽全身力气,猛地鞠了一个标准的、超过九十度的深躬!
“すごい——!本当にすごい——!!”(太厉害了——!真的真的太厉害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破音的颤抖,脸颊涨得通红,抬起头时,眼中甚至泛起了水光,但那份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灼热和纯粹!
“林晚歌阁下!”她直起身,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心服口服的、近乎宣告的郑重
“今日之舞台!阁下之光芒!如破晓之极星!照亮苍穹!彻底击溃了在下所有的骄傲与幻想!”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粉色的半马尾都透着一股肃穆:
“此番‘顶点’之争!是在下彻彻底底的败北!毫无争议!在下春野樱里!甘拜下风!”
她顿了顿,眼中重新燃起火焰,但那不再是挑战的火焰,而是某种找到了更高目标的、纯粹的信奉之光:
“但是!赌上我春野流千年之荣光!在下绝不会就此沉沦!阁下!请等着吧!终有一日!在下定会堂堂正正!再次站到能与您匹敌的高度!在此之前!请允许在下!以您为追逐之星辰!”(她又猛地鞠了一躬)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中二仪式感的认输宣言,在狂热的后台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真诚。
我靠在李薇薇身上,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胃里的电鳗还在垂死挣扎。
人群稍微散开一些,辰宇挤了过来。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赞叹,额发微湿,显然是刚才在台下也激动得不行。
“晚歌!你……你简直……”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眼睛亮得惊人,“太不可思议了!最后那段独白!我的天!我都看傻了!你什么时候练的?藏得也太深了吧!” 他激动地伸出手,似乎想和张磊一样打算拍拍我的肩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我肩膀的瞬间——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悸动,如同破土的嫩芽,猛地从心口那持续灼热的位置钻了出来!带着一种新生的、带着奇异甜意的酥麻感,瞬间蔓延过四肢百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鲜明!都要……深入骨髓!
“唔……” 一声极其细微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出。我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心口!
辰宇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激动变成了错愕和担忧:“班长?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
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眼前辰宇关切的脸开始模糊重影。后台的喧嚣、还有春野樱里那热切的目光、顾言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只有心口那枚新生的悸动,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在疯狂地搏动、生长!
“没……我没事……”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虚弱飘忽,几乎听不见。巨大的疲惫和那股诡异的悸动彻底淹没了意识。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向前栽倒。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点模糊感知,是辰宇惊慌失措的喊声,是李薇薇和张磊的惊呼,是后台瞬间的混乱……
以及侧幕阴影里,唐泠月那无声注视的目光。
冰湖般的眼底,清晰地倒映着我晕倒前按住心口的动作。她的唇角,那抹冰冷的、餍足的弧度,如同新月般,无声地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