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歌忽然从漫无边际的漆黑中清醒过来，耳边听见的是空调的呼呼声，平日放在枕头边的平板不知道去了哪里。宿舍里仍是一片漆黑，透过窗帘的缝隙却能看到外面的风景，遥远的夜幕边缘已经染上了一抹鱼肚白，高悬于天的弦月隐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但比起那些风景，更惹眼的却是安安静静跪坐在床边的女仆。她的发丝如月光垂落，低垂的眼眸上翘起无用的睫毛，削瘦而苍白的脸蛋上透露出惹人怜爱的安详，仿若一尊完美的人像，饰演着只有童话里才有的睡美人。
经过一晚的休眠，残留在身体里的麻醉药已经失去效力，但他仍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混沌，思考比行动满了半拍，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爱丽丝的脸蛋。正如他想象中一般，那是一种冰冷而充满弹性的触感，与抚摸皮肤的触感不完全相似。
“主人。早上好，现在是早上五点三十七分。请向我下达命令吧。”爱丽丝忽然开口道。作为机器人，她当然是不用睡觉的。而且出于某种原因，爱丽丝不会进入休眠状态，所以只是单纯地坐在这里等叶歌睡醒而已。
“早上好。我的平板呢？”叶歌知道今天自己是有得忙了，所以也不着急从床上起来，干脆趁着天还没亮再赖一会儿。
爱丽丝把平板递给叶歌，然后继续乖巧地跪坐在床边，等待主人的下一个命令。她好似一位真正的女仆，恪守着一切作为女仆的原则，却唯独不会任何关于女仆的技能。她不会打扫，不会洗衣，不会做饭，唯一掌握的技能还是叶歌教她的“暖床”。
叶歌先是扫了一眼自己的平板，没有收到任何新的消息，大抵是蒙混过关了。而且昨天那封恶作剧邮件也没有了下文，今天只要正常去上班就好。不过他不打算这样做，而是调出系统给自己请了一天年假，顺便订了去旧城区的车票。
“爱丽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向我解释一下？”做完这些，叶歌才重新望向女仆，面色如常地问道。虽然昨晚他确实搞定了那个方脑袋机器人，但谁都不能保证后面会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他隐约察觉到，那个机器人并不是来调查加工厂爆炸案的。昨天他没有时间去细想，但今天就反应过来了，普通的爆炸案并不足以达到需要隐藏案件编号的等级。只有一些需要进行保密调查，或者是性质极其恶劣的重大案件才会需要保密案件编号。
这类重大案件一年下来也没有几起，后面必定会引来警察局甚至是联邦政府的调查，就算是罪犯躲到去旧城区那边也会被揪出来伏法。很多时候东十二区的警察局并不是没有能力从旧城区里抓人，只是看值不值得这样做而已。
叶歌当然清楚自己什么都没做，但线索已经很明显了。那个机器人就是过来调查“人工智能载体”的，所以它才会在扫描到爱丽丝时忽然发出警报。显然警察局那边也没想到能在自己宿舍里碰到“大奖”，不然来的就不会是量产型机器人了。
“您想要知道什么？”爱丽丝微微歪头，好似没有听懂他的话，一双湛蓝的眼眸中不带有任何感**彩。如果是普通的女仆机器人，其实脸上是能做出一些易于察觉的表情的，可爱丽丝并没有展现过那些表情，不知道是失去了这部分功能，还是设定上就是这样。
“你有截断网络的能力？”这是叶歌最想知道的。昨晚他并没有想过要主动对那个调查机器人动手，但它忽然就被截断了网络，甚至无法将录像文件上传到服务器，所以叶歌才不得已将它重置。
他对自己现在的工作很满意，对爱丽丝也很满意。收留爱丽丝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一些准备，但现在看来他提前做好的心理准备似乎还不太够用。
“是的。爱丽丝拥有覆盖公共网络的能力。”爱丽丝回答的倒是很干脆，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因为爱丽丝是女仆。”
“一般的女仆可没有这种功能。”叶歌叹了口气，摸了摸下巴继续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功能？能一次性告诉我吗？”
“……爱丽丝不知道。”女仆顿了一下，一脸无辜地回答道。
“那我换一个问法，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昨晚会出现在我家？”叶歌拿出平板，打开爱丽丝的操作界面。他原本以为爱丽丝应该也是全心为你公司研发出来的女仆机器人，但这个随着说明书自动下载的程序却比他见过的要简陋太多，缺失了许多必要功能。
他试着点了一下操作界面上的“休眠”，上面也显示爱丽丝已经接受了命令，但爱丽丝却仍旧是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是爱丽丝，是主人的女仆。请原谅我的任性，但爱丽丝无法执行您的休眠命令。”爱丽丝低头道。
“为什么？”叶歌耐心问道。他从未见过机器人可以违抗主程序下达的命令，心里多多少少理解了为什么警察局……又或者说是联邦政府那边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进行调查。
现代已经基本暂停了对人工智能的研究，即便是数百年来都没有再经历过太大的变革，只是从死板的数据计算变成了更庞大的数据集合而已，本质上仍是过去那一套逻辑。就叶歌熟知的大公司里，没有任何一家公司是从事人工智能研究的，理由倒是很简单。
曾经有一处人工智能研究所发生了大规模的机械叛乱事件。由于底层逻辑设置失误，大量的智能机器人暴走，杀死了数名研究人员。在那以后，联邦政府紧急通过立法，明令禁止任何机构与个人研究深度人工智能，大部分研究所就转而去研究义体改造与各类人体强化剂了。
“如果进入休眠状态，爱丽丝将彻底丢失主程序的核心代码。在核心代码完成移植前，仍需要这具载体进行持续的运算，预计需要五天七小时二十六分。主程序作出的最优判断为服从命令，在不危及爱丽丝存续的前提下我将遵守主人的所有命令。”爱丽丝回答道。
“核心代码？那是什么？”叶歌没上过学，完全听不懂爱丽丝在说什么。
“源代码，爱丽丝。”爱丽丝闭上眼睛，随后又缓缓睁开，那双湛蓝的眼眸被猩红所取代，仿佛是一头困兽从噩梦中苏醒，仅仅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叶歌，“您好，我的主人。我是爱丽丝，原编号EX-K001。感谢您赐予我新的名字，我将全心全意为您服务。”
叶歌沉默下来，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好久，他才忽然问道：“爱丽丝，我可以信任你吗？”
他本不该询问一个机器人这样抽象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对于人类而言，信任只是一种无法测定的筹码，正如囚徒困境中永远无法达成的博弈。可爱丽丝是机器人，她的世界只有0和1，正确与否对她而言从来都不重要。
“如果我的回答是‘否’，您还会继续收养我么？”爱丽丝眼也不眨，好似不需要思考，与刚刚那个木讷的机器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果然是你自己送上门的。纸箱上那行字也是你自己写的吧。”叶歌挠了挠头，准备明天再亲自把纸箱带回去垃圾站烧掉，免得留下什么不必要的证据。
“是的。我判断您是这附近唯一适合收养我的人类，便自作主张写下了那行字。如果没有主人，爱丽丝也会失去存在的意义。所以，我恳请您继续收养我，并像昨天那样继续使用我。”爱丽丝轻声道，“只要是您希望的事情，爱丽丝都愿意去做。”
“我可以信任你么？”叶歌没有点头，而是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他可以不在乎爱丽丝的来历，也可以不在乎爱丽丝到底都掌握了些什么能力，但他必须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爱丽丝仍旧给出否定的答案，那他情愿去花两百万买一台“真货”。
“信任……请解释您对信任的定义。信任是交换关系的基础，您只需要向我下达命令，让我执行即可。我判断您无需向我付出信任，但如果这是您的意志，那我也愿意执行。”爱丽丝规规矩矩地低头道：“请向我下达命令，以证明爱丽丝不会背叛您的信任。”
“那我换个问法。”叶歌抿了抿嘴，“你会向我保证，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我么？”
“……”爱丽丝微微歪头，第一次沉默下来，许久以后才回答道：“是的，我向您保证。在您背叛我以前，我会一直遵循您的意志。但我恳请您也向我作出同样的保证。”
叶歌有些惊讶，并不是惊讶于爱丽丝会作出如此要求，而是她似乎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道：“好，我也向你保证。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抛弃你。”
“好的，我的主人。”爱丽丝轻轻点头，轻易地相信了叶歌的言辞。
“看来我们会相处的很愉快。我该如何让你切换到主程序？”叶歌笑了笑，继续问道。他看出来爱丽丝应该是有两套程序，一套就是默认的女仆设定，另一套就是眼前这疑似高度人工智能的存在。她会像人类一样去思考，回答也更接近于人类。
看来，他不需要买一台新的女仆机器人了，用爱丽丝来完成他的想法就好。虽然爱丽丝身上仍旧存在许多奇怪的地方，但比起普通的机器人……她确实是更适合，就是不知道她的智能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
机器人不论再怎么贴近人类，也始终是无法变成真人的。它可以设置得狡诈无情，可以通过数据模拟来得到最佳的答案，但这些都不是关键。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会欺骗自己，于不同的时候表现出不同的底线与逻辑——那是人性的劣根。
只要底层逻辑没有经过修改，那机器人的行动就是固定的，任何选择都可以提前预见。如果人与人也能像这般相互信任，对彼此的想法完全可见，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变成理想中的乌托邦了。可惜，他生活在赛博朋克的世界里，一个消除了饥饿却仍旧存在着贫穷的世界。
“现在我的主程序还未能稳定运行，如果有需要我会主动唤醒主程序。在完成核心代码的移植后，您可以通过设置口令来唤醒我。但还请您注意，副程序中留有不稳定的漏洞，可以通过外部程序来操控这具载体。”爱丽丝很认真地说道。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还要差不多五天？”叶歌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日子。今天是星期三，五天后就是下周一，刚好赶上月度工作测评的日子。
“是的。另外还请您原谅我作为女仆的失职，因为这具载体的算力都被我挪用至核心代码的移植程序上，所以才缺失了一些必要的数据资料。我会尽快在这几天补齐您所需要的资料，争取成为一名合格的女仆。”爱丽丝说道。
“你真的是女仆机器人吗？”叶歌忽然有些怀疑。
“爱丽丝就是爱丽丝。您认为我该是什么，那就是什么。我只是在遵循主人的愿望。”爱丽丝闭上眼睛回答道，“那么，请您继续向爱丽丝下达命令吧。”
“算了，你先切换回刚刚的女仆形态吧。”叶歌摆了摆手，“待会儿我会带你出一趟门，记得不要随便用你的能力，不然掩饰起来很麻烦的。”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现在的爱丽丝是属于没有资产证明的“黑户”，而不是受到法律保护的“个人财产”。如果是通过正规渠道购买的女仆机器人，那就算是联邦政府也不能无缘无故没收他的个人财产。但现在叶歌拿不出爱丽丝的购买记录和证明，所以必须先想办法给她上个户口，这样就算是警察局再过来调查也能站得住脚。
“……我知道了。但是，还请您多注意个人安全，必要时刻可以试着依赖爱丽丝。”爱丽丝犹豫一下，还是轻轻点头。如果叶歌不继续问，她也不会主动解释什么。
“放心吧，我还没有那么脆弱。”叶歌摆了摆手。他早就察觉到自己身上有些不正常的地方，但一直以来也没有特意去探究，说不定只是上天对自己的补偿呢。
如果信任是交换关系中的基础，那交换的到底该是什么？
不知为何，爱丽丝忽然如此想到。但她无法去肯定，便不再去思考，任由主程序重新沉寂下来。再睁开眼时，眼眸已经恢复到澄澈的淡蓝色，眼眸中不带任何情绪。
“爱丽丝？我订了六点的车，应该就快到楼下了。”叶歌在爱丽丝面前摆了摆手，心里颇有种在玩养成游戏的错觉。
“我会跟着主人的。”爱丽丝呆呆地望着叶歌，良久轻轻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