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配给员工的宿舍，但环保总局在这方面却意外的大气。浴室内不仅有可自主调节温度的大号浴缸，就连马桶都是新型的自动款。以往他下班回来后便很喜欢泡在浴缸里刷视频或者看小说，直到泡得皮肤起皱了才舍得出去。
不过今天叶歌并没有把自己的平板一起带进来，而是少有地躺在浴缸里发呆。他忘了自己到底度过了多少个一成不变的“今天”，心底却忽然对“明天”有了不同的期待。那种期待令他久违地取回了人性，就连沉寂的灵魂都在雀跃。
他曾想过自己以后一定会买一台第三世代的女仆机器人——或者到时候就已经更新成了第四世代的新型号——长相一定要好看，声音要足够软糯，然后设置成那种比较温柔的性格。
洗澡的时候可以让女仆给自己擦背，睡觉的时候就让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给自己念些足够脑残的轻小说。等自己睡着以后，她便留在床边充电，天亮了就喊自己起床，免得让平板里那些令人生厌的闹钟来吵醒自己。
她要上班时送自己出门，下班后迎自己回家，顺便还要和他说一句“欢迎回来”。那样就好像能治愈他一整天的烦闷和疲惫。或许有一天他会重新习惯并不以为意，但在那之前他还能心怀期待地度过每一天。
他不是没想过要在现实里去寻找这样的生活，可在叶歌的记忆里，这个世界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扭曲。每次在他回去环保总局开会时，那些同事的丑恶嘴脸总是令他恶心的想吐，为了争夺一个“优秀员工”的名额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去地栽赃和诋毁。
世界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鱼缸，每个人都是生活在这个鱼缸里的一条鱼，大鱼吃小鱼就是亘古不变的法则。为了变成大鱼，每条鱼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去撕咬同类，而真正养鱼的人只要往里面撒一把饲料就能看到一出令人愉悦的喜剧。
可他只是一条混进淡水区里的咸鱼。在那些淡水鱼相互撕咬的时候，他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怎么还不下班，又怎么可能会去擅自作出期待呢。当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考虑，对他人的好意便要明码标价，只要有了更多的筹码便能毫不犹豫地选择背叛。
如果一台女仆机器人的价格是两百万，那么爱一个人要付出的代价又该是多少？谁又能终始如一地付出这些代价？
“叮咚。叮咚。”
叶歌忘了自己在浴缸里到底跑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好似还差点睡着了，脑海里想的还是自己对爱丽丝的期望。他的生活在今天突然脱离了轨道，一时间仿佛从长久的麻木中惊醒过来，仔细去听才知道是宿舍的门铃响了。
那个门铃声很有节奏，每隔十秒就会连响两下，而且颇有种如果他不去开门就会一直按下去的趋势。至少在叶歌慢吞吞地从浴缸里出来，擦干身体换好衣服后，那个有节奏的门铃声还在响，听起来多少有些诡异。
回到客厅时，爱丽丝正乖巧地躺在他的床上，薄薄的被子只盖住了女仆的上半身，将修长的大腿露在外面。她好似完全听不到门铃在响，只是执着于叶歌给她下达的命令，双眸无神地望着还算干净的地板。可在叶歌出来后，她又把视线移到了叶歌身上。
“叮咚。叮咚。”
叶歌又听到门铃响，不知道门外到底是谁，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先去开门。反正都等那么久了，不差这么一会儿。他和爱丽丝对上视线，迎着女仆淡漠的眼神开口道：“爱丽丝，先在厨房最里面待机。”
爱丽丝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反而是坐起身后微微低下了头，问道：“您要变更命令吗？我正在执行为您‘暖床’的命令，体温已调节到三十六度。”
“变更命令。”叶歌感觉有些怪异，但也没空多想。他只是本能地想要把爱丽丝藏起来，而且在他和爱丽丝确认命令时门铃又响了两声，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催促他去开门。
“我明白了。”爱丽丝缓步走进厨房里，恰好被冰箱藏住了身影，坐在客厅里已经完全看不到她了，只能听见她那平淡却又轻柔的声音：“请继续给爱丽丝下达命令。”
叶歌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给爱丽丝设置任何口令，光是说一句“待机”并不能让爱丽丝进入休眠模式，干脆道：“我先想想要给你下什么命令，在那之前你要保持静默。”
“好的。”这次爱丽丝就没有再说什么了，乖乖地站正冰箱旁发呆。
叶歌走到宿舍门口，用监控看了一眼门外的情况。门外站着的是一台方头方脑的机器人，举起手臂不厌其烦地按着宿舍的门铃，脑袋上搭载的屏幕是漆黑一片。他没见过这个型号的机器人，不知道是隶属于哪个部门或者是公司。
“有什么事吗？”叶歌隔着门对机器人问道。
“编号Z12741，叶歌。根据公民守则第一百七十五条第一项，任何公民都有义务配合警察局完成重大案件的基础调查，包括但不限于搜查工作与口供记录。请你现在打开房门并配合我完成基础调查工作。案件编号需保密。”
方脑袋的机器人用万年不变的声音回应道，脑袋上的屏幕显示出本次行动的许可证明。
叶歌拿平板扫了一下，确认是真货后才打开门让机器人进来。现代的警察局并没有大规模地使用人工智能进行办案，像这种机器人都是按照设定好的程序来办事的，在简单的询问和巡查拍摄后就会直接离开。
一方面是因为确认犯人的身份并不需要那么大费周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就算是确认了也未必能抓到——那些人肯定会逃到“旧城区”里躲起来。以叶歌现在生活的东十二区来举例，这个区域的犯罪率是联邦政府管辖下第二高的，几乎每天都会有新的罪犯出现。
有些是因为被公司解雇，心生怨恨下选择了报复社会。有些则是因为义体改造时产生了排异反应，导致精神受损产生认知障碍，最后变成了赛博精神病。再加上“旧城区”里那些本就鱼龙混杂的无业游民和“自愿”实验者，就算是警察局也不太愿意到那里去抓人。
当然，旧城区虽然混乱，但并不意味着贫穷。有很多企业都会在那种地方开设分公司或者是研究所，那种混乱本就是各方博弈下的结果。联邦政府只能在一些比较显眼的地方铺设监控网络，然后放任那些罪犯躲进监控拍不到的阴沟里。
以前叶歌也研究过旧城区那边的情况，后来才知道原来每个季度警察局都要向联邦政府提交工作报告。就和环保总局有垃圾处理的指标一样，警察局那边养了那么多人，自然也是有指标的。不过这个指标的大头不在控制犯罪率上，而是在抓获人数上。
虽然东十二区的犯罪率总是居高不下，但是他作为“内部人员”是知道警察局的奖金一直都比他们环保局高的，而且几乎每个季度都会向联邦政府申请拨款。能不能申请下来是一回事，可事实就是大多数的询问流程都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叶歌不担心自己会突然被扣一个屎盆子，因为刚刚发生的爆炸案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所以很平静地回答了机器人所提出的问题。
“今天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我都在第五垃圾场上班，上班期间没有离开过工位，有监控可以证明。七点钟我就打卡下班了，回家路上听到了加工厂那边的爆炸声，然后才看到了火光亮起。这起案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麻烦明天上班的时候不要再找我协助调查了。”
“感谢你的配合。你这边还有其他需要补充的吗？”机器人问道。
“没有了。”叶歌摇头道。
“好的，现在将进行例行巡查。整个过程将视巡查范围而定，请稍等。”机器人说完便开始在宿舍里转圈，沿着墙边一路走过去。
叶歌有些不放心，便一直跟在它后面。本来它还巡查得好好的，可是走进厨房后就突然停了下来，摄像头停留在爱丽丝身上，好像在扫描她的身份。
“主人，您要对爱丽丝下达命令吗？”爱丽丝完全无视了面前的方脑袋机器人，清澈的眼睛仍旧望向叶歌。
“还没想好，让我再想想。”叶歌心不在焉地答道，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检查到人工智能载体，已列入调查范围。危险，请立即上传数据至服务器。危险，无法连接公共网络。危险，危险，危险，危险……”方脑袋机器人忽然发出警报，漆黑的屏幕上亮起了红光。
还未等叶歌反应过来，那个机器人便打开了胸口，露出里面黑洞洞的三根枪管。可它没有将枪管对准面前的爱丽丝，反而是转身对准了站在它身后的叶歌，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砰砰砰。
清脆的声音不似开火，反倒像是点燃了三朵烟花，在一瞬间炸开了鲜艳的色彩。
猝不及防下，叶歌被机器人射出的子弹命中，强大的动能甚至带着他的身体倒飞出去，撞到了厨房的门上。他面前的风景不断扭曲，意识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但身体被打中的地方却是钻心般的疼痛。
他很清楚，这种量产型机器人的体内并不会搭载实弹，枪管里打出来的其实都是捕获用的麻醉弹。只是那种疼痛作不得假，要是子弹的位置再打偏一点，恐怕就能直接把他打的心脏骤停了。
“危险，危险，危险……判断以确保资料安全为第一要务，需控制在场的所有人员。”方脑袋机器人依旧在发出警报，刺耳的声音传入叶歌耳中。
“爱丽丝。”他知道自己要是坐起来的话还会被机器人补枪，便干脆躺在地上开口道。
“主人，请对爱丽丝下命令。”爱丽丝的声音一如既往，只是在叶歌看不到的角度，她那双湛蓝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一抹猩红，并且还在迅速地扩大。
“去帮我暖床，待会儿再过来把我搬上床睡觉。”他叹了口气，终于在身体完全失去知觉前坐了起来，赶在机器人再次开枪前伸手触碰到它。
仅仅一瞬，刚刚还在不断吵闹的机器人便忽然没了声音，好像是死机了一样，就连屏幕上的红光都重新变成了漆黑。
“……”爱丽丝看着眼前这一幕，却没有马上执行叶歌的命令，反而是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叶歌。仅此一刻，她的眼中多出了几分机器人不该有的色彩，好似在探究着什么，又好似只是单纯的不解。
可惜叶歌没有抬头去看她，只是坐在地上，勉强维持着不失去意识，手像是拍老旧电视机一样连着拍了那台机器人的方脑袋几下。数秒过后，那台机器人便重启了，自顾自地离开了厨房，好似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已完成基础调查，无异常状态发生。如有需要可联系编号Z12847号。”
它推门离开，还很“善解人意”地帮叶歌关上门。
“麻烦死了，明天还要上班呢。”叶歌重新躺倒在地上，麻药生效后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意识弥留之际，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勉强自己喊了一声：“爱丽丝？”
“……主人。需要我执行命令吗？”爱丽丝低头应道。
“晚安。”叶歌打了个呵欠，终于睡死过去了。
女仆微微歪头，好一会儿之后才俯下身去，把叶歌拦腰抱起。但她的动作不似机器人应有的僵硬，反而是显得格外温柔，轻轻地把叶歌放在床铺上，还帮他盖好了被子。爱丽丝便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床边，用平静而淡漠的眼神望着叶歌的睡颜。
“晚安，我的主人。”
不知道过去多久，爱丽丝眼中的猩红才缓缓褪去，双眸轻阖时又轻声呢喃道。